第六篇 尼僧狂想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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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人是一种喜欢回忆的生物。每当面临重大的抉择,总是忍不住回忆过往。原先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包裹在硕大的围布中,仿佛襁褓里毫无防抗能力的娃娃。我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来。
青灯,古佛,黄墙,莲叶。
我从小生活的家,是一座寺院。我的父亲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住持。因为我是长女,不知什么时候起,母亲总是告诉我说,父亲心脏不好,要快快长大,照顾弟妹,照看寺院。
小时候天真烂漫的我,总是认真地回答:“好!我长大了要像爸爸一样当和尚!”于是,周围的亲朋瞪圆了眼睛看着小小年纪豪言壮语的我。
每次看着他们的惊讶表情,我私下里暗爽。虽然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尼姑与和尚的差别。不过,这并不妨碍小小的谎言慢慢变成亲朋和长辈的期望。
“你家有女这样懂事,真让人羡慕啊。”“哪里哪里……”
“你的女儿从小就有这样的大志,也许是高僧转世也说不定。”“我家哪有这样的福气……”
一次两次,父亲母亲还非常严肃地让我不要胡言乱语。但是,周围的人夸奖的次数多了,父母似乎也燃起了某种殷切的情绪。至少,每次我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再也不会阻止我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狼来”说多了指不定哪天就变成真的。虽然一开始是为了好玩,但是现在却真的变成了我的人生命运。就算我不想再承认也不行了。只能继续违心地一次又一次迎合父母的期望,说着违心的话。
真讨厌。
……
我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弄疼你了吗?”把我从回忆中打断。
眨眨眼,我明白过来。刚才理髪师正在为我系上颈后的绳子。虽然有些误会,但我照例不想承认错误。
“嗯。有点勒到……”
“好的。我垫层布,绳结打松一点儿。”
“拜托了。”
理髪师转身去找围颈布带的时候,我扭头看向这个美女理髪师的背影。忙忙碌碌中,有种贴心的感觉印上心头。依稀和另一个人的背影重合了。
房枝阿姨,来到我家是我初中的时候。虽然家里经营着小小的寺庙,人来人往很多,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收徒弟。房枝阿姨当时还四十岁不到,结过婚有了孩子,不知怎的有了出家的念头,但一时间还无法割舍家庭。为了照顾家里,就近找到父亲那里希望进行入门修行,将来再另寻尼僧寺院。为了培养我这个接班人,父亲占用了寒暑假的休闲时光让我参加长时间的修行功课。于是理所当然地和房枝阿姨做了伴。
房枝阿姨是一个颇为美丽的女性。每次来都必定穿着传统和服,和她的鹅蛋脸很配。在我看来,她漂亮、优雅,而且做事认真、勤俭、很贴心,也很善解人意,是个温柔的传统女性。我很不理解她为什么想出家。问过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房枝很想出家,但我不想。
那时的我青春年华,小时候天真的宣言已经变成了一种枷锁。不但玩耍的时间变少了,有关恋爱的问题,母亲也找我深谈了一次。要找一个寺院的女婿并不容易。人们往往能够接受男性僧人有一个俗家妻子,但很少有俗家男性接受一个当尼姑的妻子。这还不是最要命的问题,关键问题是,剃度。
换句话说,要剃光头髪。
这个问题,曾让年纪轻轻的我非常纠结。每天上学前,我站在整容镜前看着一身水手服梳着姬髪式的自己。没人知道我心里想的是,自己如果变成父亲那样的光头僧服,将是什么样?
当时长期开着忧郁模式的我,没有勇气说心里话。只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房枝阿姨和我一起修行,慢慢地进入佛门。
我当时的想法是,明明不是寺院长大的,却还要坚持当僧人,居然有这样的女人?四不四傻?
过了半年左右,房枝阿姨完成了修行的入门课程,终于被准予出家了。
说起来,这事对我没什么影响,因为上初中第一年,我就跟着父亲去了本宗的山门,把出家的手续办完了。也就是和其他的僧侣家属一起,由宗主象征性地用剃刀削下几缕髪丝,领受了法名,就算出家了。
我的法名叫做“三宅静”。只是我毫无身为出家人的自觉。
父亲似乎也打算举行一个类似的象征性仪式。授予房枝阿姨法号,就算入门了。
不过,出家仪式的那天早晨,出现在我家寺院门口的房枝阿姨,着实吓了大家一跳。洁白的和服换成了黑色的僧服,整齐的齐腰长髪更是彻底消失了。
房枝阿姨看到我们惊讶的表情,露出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双手合十深深鞠躬,把秃亮的光头完完整整地展示在大家面前。
“你的头髪……”
“昨晚去理髪店,用电推剃掉了。”房枝阿姨一边抚摸着自己的光头,一边笑着回答。但我被吓到了,我突然觉得她的笑容好可怕,让人起鸡皮疙瘩。房枝阿姨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樱花缤纷的温柔画风,一下子变成了光怪陆离的百鬼夜行。我也知道这种看法多少带有偏见。但当时自己还是一个初中女生,剃了光头的房枝阿姨仿佛深埋心底的剃髪恐惧突然具现了一样。后来连“电推”“自动剃须刀”甚至“理髪店”都成了让我半夜做噩梦的东西。
……
看着站在我身后的理髪师姐姐,同样的鹅蛋脸,同样温柔的笑容,和剃髪前的房枝阿姨还真有点神似。
理髪师拿来了围脖的布条,小心地抄起我的长髪,围在脖子根部。有了这层布隔着,围布的系带就不那么感觉勒脖子了。
“小姐,你的头髪真漂亮。想剪什么髪型?”理髪师手里还拿着梳子,对着镜子里的我说道。
从初中起,我就没去过理髪店,头髪长了就用美工剪刀剪成姬髪式。相当传统的髪型。我其实并不那么传统保守,只是我不喜欢来理髪店。但是看着理髪师小姐跃跃欲试的表情,让我忍不住心中暗叹。
从小的“立志宣言”到我高中的时候,变成了实质上的期待。很奇怪吗?
“庄重一点!”父亲总是告诫我说,仿佛我已经是一个尼僧,而不是普通的高中女生。
“你继承寺院的话我也放心了。”身体不好的时候,父亲时不时也冒出这句话来吓唬我。
母亲也总说“做事毛毛躁躁的,佛事都做不好”这类的话。
总之,我的人生就这样被确定了的。而且父亲明确告诉我,等我大学毕业,就去佛学院修行。难道身为寺院长大的孩子,就注定要出家吗?
我嘴上不敢反驳,心里并不喜欢这样的人生。但我同样无力反抗来自父母的期待。有时候我会自暴自弃地想,你们怎么想,就随你们好了。
不就是剃光头么?我剃不就是了?
理髪师问我想剪什么髪型?
“你觉得呢?”我扭头看着理髪师,反问道。
理髪师吃了个冷钉子,有点讪讪。
“我们店里有髪型集,小姐你要是拿不定主意,挑挑看好了。”说着从报纸架上拿过来一本彩页杂志,我顿时起了好奇心,翻开来一看,果然是各种各样的髪型。还真是琳琅满目。
有些髪型真是连做梦都没见过。
翻页的声音在安静的理髪店一角刷刷地响着,理髪师安静地等着我的选择。大家都没有说话,空气中仿佛弥散着“大家都别说话”的古怪气氛。
看着看着,我反而开始心猿意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