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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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院子,正看见柏永曦翘着腿,悠悠闲闲地在我的位置上喝茶。
他见我进来,站起来行了个不三不四的礼,然后又坐了回去,显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
我哭笑不得,在他对面坐下:“这是怎么了?”
柏永曦嘿嘿一笑:“喂,我想知道件事儿。”
“什么事?”
他神神秘秘地起身,贼头贼脑地把头伸到窗外,确认左右无人后凑过来:“你是不是看上周明世了?”
我差点一口水喷到他脸上。
“哎哎——我开个玩笑嘛——别激动。”柏永曦嬉皮后退,连连摆手,乌溜溜的眼珠子到处乱转,又不知死活地压低声音,“我今天早上就跟着你俩啦,看着你们从东街逛到西街,从南街晃到北街,还在台子那里听了出书,这小日子滋润的,啧啧啧。”
我站起身来。
“你干嘛?”
“我找把剑宰只聒噪的鸡。”
“别介!哎公主殿下贵庚啊?连个面首都没有,实在是让人想入非——”他看见我蹭地拔出佩剑,立刻转了话锋,往后退了三丈远,“哎哎哎!我可没这意思,有话好说,好说!”
我提剑微笑。
柏永曦讷讷坐回位置上:“好啦,其实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还有你们后来去了柳江我也尾随着去了。”
我嗯了声,咣当把剑砸在了桌子上。
柏永曦抖了抖,剑锋晃晃悠悠,离他的胳膊只有一指。
好家伙,原来他全程都跟在我和柏永曦的身后,我却没有察觉。
柏永曦的武功比我想象中要强得多。
我知道他现在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就算我把剑搁在他脖子上,按他这性格也绝不带害怕的。
“说正事,要问什么?”我端起茶碗。
柏永曦依旧嬉皮笑脸,用手指按着剑背把它往我这边推了推,盯着我的脸,又瞅瞅我的手,晃起了脑袋,试探着问:“我记得你是从长宁关进来的吧?”
长宁关?
是襄渠南篁之间的关口。
我眼前恍惚一瞬,面前漆黑一片,鬼火连绵,漫山遍野攒动的人影伸出双手,粘稠厚重的颜色顺着他们的臂膀,缓缓下落入土。
我不语,算是默认了。
事隔这么久,再次提起这个地方,我只能将自己心中所想,尽可能地压入心底。
柏永曦见我点头,忽然有些激动起来:“这么说,你就是那千手妖姬了?”
我觉得我要把手里的茶碗呼到他头上去了,先前感觉忽然凝固的气氛霎时崩离瓦解。
千……手妖姬?
我感觉我的嘴角在疯狂抽搐。
柏永曦却自顾自开始往下说:“玉人浣血衣,解颐百媚生。欸乃声不断,疏梅绛不干。戍鼓破,羌笛咽,叩破长宁阆辕门。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稚子莫瞢腾,莫充腹中餐——难怪你刚入宫的时候,手都抬不起来!”
“等等。”我听得晕头转向,“这是哪个胡编乱造的词儿?怎么就吃小孩了?”
柏永曦白了我一眼:“民间传说可不都是胡编乱造的嘛,你刚进来的时候这词儿还是挺出名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人提了。”
我回过神来。
可不是这样么。今天那说书人连移山大法都讲出来了,那掰扯个妖魔鬼怪还不是信手拈来?
“本来你入宫就是秘密派人接回的,对外说的是你归宫,但真正知道你从长宁关回来的也没几个。你那张脸也是后来才出的事端,传出去也没人往那个地方想。”柏永曦感叹道,“怎么这些人都这么傻?”
“你也在这些人当中啊。”
柏永曦也不觉得尴尬,也没有被我噎到,忽然扭过头来,直直盯着我的手不放,眉头微微一紧,但转瞬即逝:“唉……你当初直接和我回来多好?也不用去遭这份罪。”
他却并没有等待我回答的意思,目光立刻从我手上移开,双手托着脑袋,身子一仰腿一翘,看起来颇有些得意洋洋,好像自己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般。
我望着他的模样,其实心里是感激的。他在我来南篁之前见过我,可是他却没有揪着往事来追根问底,反而精准地避开了很多我并不想提起的事情。
这份心,我收下了。
“我也不白打听你的。”柏永曦忽然说,半合拢了自己的眼睛。窗外的阳光模糊了灰浅的影子。他忽然将眸子睁开,偏头看我。刹那间我感觉时光倒流,周遭所有的颜色都汇聚成滔滔不绝的江河,奔腾进了他眼中的汪洋大海,“我知道你一直很好奇我和溯哥的关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是我师兄。”
我先前猜测了不少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
竟然是师兄弟。
“因为溯哥从小身体就不佳,所以南皇帝就让他拜了师,至少学些防身的功夫还有药理。”柏永曦嘿然一笑,“师傅他老人家就带着溯哥四处游历,然后半路把我给捡着了。再后来又机缘巧合收了个小师弟,我们四个人就满天下乱跑,走过飞沙金壁天涯路,越过柳江淮岭湍流湾,拉过弓,救过人,出过使,平过乱。”
他轻描淡写地几个词语带过自己的游历,可是从他忽然神采奕奕的样子来看,这份量必然是不轻的。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们师徒行走天下,豪情万丈,少年疏狂,寄情山水,快意江湖。
“后来嘛,七年的游历时间就满了。溯哥作为一国太子,自然是要入主东宫坐镇的,原本我和小师弟准备继续跟着师傅,可没想到小师弟中间出了点岔子。师傅隐退,我也就开始帮衬溯哥了。”柏永曦坦然望着我,语气丝毫没有起伏,只是淡淡地叙述。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下文:“没了?”
“没了。”
我有点发愣,良久闷闷嗯了一声,觉得自己之前是多此一问。
七年的游历中间可以发生多少事呢?这样肆意快活的生活终究是和南蔺溯无缘了。他只能慢慢走回宫门,走进这个即将囚禁他一生的地方,宫门在他的身后落锁,被墙壁遮挡的金光让宽袍上的龙纹挣扎着黯淡。
他真的想要当太子么?
先天的缺陷让他只能学习最最基本的防身功夫,至多学些药理。
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还是只能躲在师傅和师弟们的身后,褪下尊贵的身份,他什么都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因此在一些大臣眼里,无论做什么他都达不到成为帝王的标准。
他只能一天天看着师弟们的武艺愈发精湛,自己只能滞留在原地,跌跌撞撞,力不从心,最后走上孤独的帝王之路。
我突然感觉心跳漏了半拍,眼前闪过那张惨白的脸。他在角落里吞咽下咳嗽,在太子出席矜贵的外表下将苦痛埋藏在衣服的褶皱里,眸前永远是大雾弥漫,迟迟难以散去。
很苦吧。很痛吧。很难过吧。
朝堂上的唇枪舌战剑拔弩张,却从来轮不到他畅言已见。皇帝很明白自己臣子的心,也将自己唯一的继承人保护得很好,可是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这本不是南蔺溯的错,如果一定要追究这位病弱太子苦难的来源,那应该就是生在了帝王家。
我有什么错?如果一定要说我苦难的来源,大概也是生在了帝王家。
他又有什么错?他比任何人都要无辜。
我感觉自己的肋骨在按压自己的心脏,只能拼命保持自己脸上的平静,然后感受内脏如开花般的,绽放出来的绞痛。
南蔺溯从来都是寡淡的模样,不管何时都高高抬起他的头颅,维护皇室的尊严,扞卫皇家独子的名誉。无论别人是如何看待的,是如何在背地里嘲笑的,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没有人可以剥夺他的身份,剥夺他终将接受万人朝拜的资格。
只是在此之前,他要背负比常人多无数倍的东西。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况且现在我独步陌生的皇宫,出行在外也只能依靠南蔺溯的人。我有愧于他,也承了他的情。
他或许不是个得众心的帝王,但的确是个好弟弟,先前是时时刻刻念着他失踪的皇姐,现在是处处维护我,处处为我着想,甚至他或许也知道,自己在与父皇作对。
还有,南蔺溯和他很像。
真的好像。
我将目光回到柏永曦的身上,打断了胡乱的思绪:“原来如此。”
柏永曦哂笑,窗外落幕的黄昏逐渐让他脸上的光隐没下去。半开的窗露出天边铺展的云,靛青漂扑上一层淡淡的胭脂,柔和的光交织交融,浮动在窗前树枝的绿叶上。
“好了,那我就不打搅殿下歇息了。”柏永曦起身,忽然回过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最后没头没脑地转身离开。
我分明看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不知在叹息什么。
红穗在挑了帘子进来:“殿下,今儿是小暑,陈太守请了好些人,刚刚差人来问,殿下可要赏脸去厅里用膳?”
我摇摇头,把桌子上的佩剑送入剑鞘,雪白透亮的剑身映着身后正在点蜡烛的红穗。灯芯由小变大,火苗被金色包裹着,窜起后霎时惊异不定,在细直的蜡身前瞻后顾,花枝乱颤。
我捏着已经在手掌中被濡湿的纸条,滑落的剑柄砸进了鞘,忽然又叫住正要离去的红穗,改口道:“你且去回,本宫随后就到。”
红穗应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