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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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回头,将字条放在蜡烛上。火焰轻巧地跃上纸张的边沿,开始侵染模糊的墨迹,纸头蜷缩挛摩,黑色,麦色,红色,混在一起最后化为纯白的灰烬,和细索的尘埃在灰槽里堆砌。
柏永曦为什么会给我留下这样一张纸条?
如果上面的是实情,那我当如何?
我踏出房门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浓重的寒意,好像在柳江山峡间狂轰乱炸的风冷不丁捅进我的背脊似的。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了陈太守的厅里,里面暖灯烨烨,几个孩子还在下堂玩闹,陈夫人坐在旁边,胡刺史,白副将,金将军皆有到场,还有大大小小几个文臣武将都依次起来向我问好,陈太守欲将主位让予我,被我笑着拒绝。
本也是比较随意的宴会,这天灾也八成拜于这多雨狂暴的夏天,好不容易熬到小暑,到处还弥漫着雨气,因此也不同于往年那般酷热难耐,反倒入夜还有些凉爽。
八门大开,旁边点着驱蚊的香,零零散散放了几盆化了一半的冰块。风穿堂而过。
我坐在高位上,望着下面谈笑风生的人,面前摆着几样漂亮精致的小菜,用荷叶包着,米入口时在舌尖泛起甜意,是不知用什么方法所制的甜饭。
小暑食新,今年暴雨泛滥,好田地淹了不少,好在皇帝开了仓,免了这里的税,靠着仅存的地方和粮食,也勉勉强强能弄出来些吃的,延了这节气的习俗。
但是,户楠城这边崇尚卜筮,本来收获的东西就不多,又用了大量的东西去祭祀,留下来的食物其实寥寥无几。
面前这是太守府的光景,民间是什么样就不得而知了。
陈夫人轻轻摇着手中的团扇,牵着几个羊角小辫儿的孩子走进来,杜衡香浪顺着风同四罗烟火掀起尘埃。
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眼角依旧风韵荡漾,霜冻中被磨砺锻造成的剑鞘将她的窈窕抱拢,簇拥得愈发成熟,笔直,锋利。
她微笑向两旁的将领官员致意,原先在外头嬉笑打闹的孩子此时也收了顽皮的性子,乖巧地跟在她的身后。
陈夫人来到我面前,福身行礼:“见过公主,殿下安好。”
旁边几个小孩也乖巧地低头见了礼,其中有个小姑娘牵着母亲的手,扑闪着睫毛看了半天,忽然脆生生道:“公主殿下的眼睛好大呀,比阿娘簪上的珠子还要大呢!”
饶是我心事重重,也被她逗乐了起来。
陈夫人也笑起来,低头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这小家伙躲开。她一溜烟钻到旁边,躲在个男孩儿身后,冲外头吐了吐舌头:“阿娘要欺负珣儿,哥哥救我!”
“哪里就欺负你了?小皮猴,阿娘还管不得你了?”陈夫人上前两步,笑着去点她的额头,却被她偏头避开,整个人缩到男孩身后去。那小公子也站着不动,由着她躲,一时之间陈夫人也不好意思绕着人跑,只好作罢。
她转身回来:“让殿下见笑,这是我家幺女,从小被惯坏了,成日没个正形,就知道疯玩儿。”
“孩子还小,爱闹是天性,夫人别太拘着她。”我望着那小姑娘小心翼翼从那男孩儿身后探出头来,又瞧见那小公子眼里的无奈,心里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我瞧令千金这活泼劲儿是极好的。”
我顿了顿,从腕上褪下一个金镯子来:“本宫见了令千金便喜爱得紧,可惜来时匆促,也未曾备下什么好东西,就这镯子且当作见面礼罢。”
陈夫人惊道:“这怎么好——”
“夫人莫要推拒,全当是我一份心意。”我冲那小姑娘招招手,她怯怯地看了一眼自家阿娘,又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公子,然后便一步三蹦地过来,乖乖接过镯子,喜笑颜开。
小姑娘对这种晶晶亮亮的饰品自然是爱不释手的。
陈夫人望着她乐得找不着北,也不知应当说自家闺女什么好,只好扶着额头笑骂:“傻丫头,还不快谢过殿下?”
她这才好似想起来这回事,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捧着沉甸甸的漂亮镯子,眼睛里都是笑:“珣儿谢殿下赏赐!”
我摆手叫她免礼,正欲再说几句话,回头却见后席忽然站起好些人,为首是个县令。他来到陈太守面前拱手请辞,说是近来衙门事务繁忙,还要赶回去整理案卷,不便久留了。
陈太守皱了皱眉:“可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县令忙不迭摆手:“未曾。”
陈太守显然不信,又多问了几句,底下人一一作答,却闭口不谈自己究竟要回去处理什么。
冷眼旁观多时的虑勇将军忽然转了转杯子,斜眼望过来。
别人许是注意不到,我却能清晰感觉到这县令轻微地颤了颤。
“听说前几日主薄告了假,想必县衙人手不够。”虑勇将军扬了扬眉毛,铜铃般的眼珠子似乎下刻就要滚落,砸在县令的头上,“县令不必客气,这么多年的交情有什么难处大可道来。这样,我拨两个副尉给你。”
他不等县令点头,便招手唤来两个人,一个是白副尉,还有一个看起来年纪也不大,面如冠玉,丹凤眉眼着珠袍,满身的贵气,通身的傲气:“这两个孩子都是皇城世家出身,文武兼备,是再好不过了。”
我险些漏出冷笑来,幸好茶杯挡住了我的嘴。这哪里是送去了帮手,这分明是送去了两尊大佛!
虽然不清楚为何虑勇将军要去为难这位县令,但这确实挺符合他刺头儿的性格。
我几乎可以感受到这县令的绝望,也就不难理解他像是吃了苍蝇般的脸色。
这县令大抵是觉得世界都黯淡无光了,却不得不接受这两个烫手山芋,还得赔笑谢过将军体恤,将军割爱。
我不知深浅,不敢轻易赶这趟浑水。不过如果只是单纯将这件事情搞黄来膈应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将军,我是万分乐意的。
谁知我正打定主意开口,陈太守却先慢悠悠点了头:“如此甚好。”
我没想到太守竟然是这个态度。
这样一来,我便不好多说了。别到时候枉我做了坏人,还显得无理取闹。
县令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望了眼高台上的二人,行礼已毕后带着两尊大佛和一众人鱼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