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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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是十个土埌。
我洒下酒后转身,只见云霁霾散,清风徐来,天地开阔。山是山,水是水,我从僻静的角落里走出来,前行两步行至水边。
波浪轻轻,顺着迎面的微风层叠向沾湿的草推来。草早已经湿透了,在一波又一波的水里被抚弄地东倒西歪,七荤八素中变得蜡黄枯萎。
我没有继续向前,单单是站在水边,我就感到视野再也没有上下左右的束缚,彻底脱离树叶庇护的眼睛被扣上炽黄滚烫的光。
刹那间我感觉自己却不想要眯眼,也不想要用手去遮,就让自己完全地在热烈的阳光下,感觉身上的皮肤落下被光融软的万物,磕磕痒痒,无孔不入。
这样开阔的地方,我似乎从未见过。
我的眼睛里总是有很多烂枝残叶,木栏玉壁。褪去条条框框,我发现自己和那座山好远好远,远到我觉得这辈子都够不着它,看不透它。视线贴着清澈欢悦的水来到青山脚下,仰望着这苍翠的庞然大物,试图辨认上面的颜色究竟是不是泼墨丹青弄虚作假。
那上面究竟有多少棵树才能让它有如此纯粹的墨绿?
我的眼睛缓慢地适应了金乌的光,忽然觉得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我伸手去擦,方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不知道在何方静静注视着我的人,你们还好吗?
你们还好吗?
对不起。
我这一生已经食言太多次,该记住的什么都没有记住,该面对的什么都没有面对。我逃避太多次了,可是一事无成的我这次想要坚持一件事,想要完成一件事。
护佑我,好吗?
请护我开辟一条路,护我成一件事,一件好事,一件我所坚信不疑的好事。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今来曰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却不知何时才能达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境界呢?
清冽的水舔舐了我鞋尖的花朵,又退缩了回去。
深水纯澈到处都是无处可藏的倒影,天空澄明到处都是无处可藏的杂念。我立定在天水之间,抬头只见天,低头只见条灰色的小鱼甩动尾巴搅乱了波浪,孤身孑然,左右无人,前后无扰。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将眼前这片辽阔的土地尽数收藏进眼里,刻在心中。
也不知道是否是方才挖得太累,还是被太阳晒得头脑发昏,感觉身子有些疲惫不堪。
柏永曦给我的药来得很快,他甚至都没有亲自来送,只是送了张字条来,笔锋凌乱尖锐,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捏着笔杆,恶狠狠地写下字的。
内容也很简单,三个字“吃死你”。
我哑然失笑,将药囫囵吞下,不适感很快就消散殆尽。
旁边的红穗还是不敢靠近案台,我让她放宽心,好生歇息些个下午,自己孤身将那些人带到僻静之所埋葬了。
然后就来到了这里。
旁边缓缓驶来一叶扁舟,撑船的是个带着草帽的老翁,小船缓慢地在水面上蹚过,像个蹒跚学步的娃娃摇摆不定。
这个老翁和先前的船夫不一样,他看似更像个平民百姓,并没有健壮的臂膀,也没有熟练的动作,只是缓慢而寡淡。
不知觉中,他竟向我撑来,碧绿的竹连通了水下的镜像,撑起了水底的天空,苍穹之下浮云飘飘,百花缭乱中散落满丛星辰,惊起鹧鸪飞天,展翅戏云啄日。
转眼他已然来到了水边,来到了我的近前,老爷子略微有些驼背,但是却极精神,到了浅滩就下水了,趿拉牵着麻绳将舟拖上岸来。
我见他拉得艰难,却又不知该不该打招呼帮忙,一时有些无措发愣。
那人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苍老的脸上皱纹不少,斑斑点点一直延伸到荡漾的眼角,松垮的眼皮拥挤着他的眼珠。
“老伯,我来帮你罢。”我走过去,想要从他手里拿麻绳。
我出门前就向太守夫人借了套便服,此时完全不是公主的样子,只是寻常人家。
那老伯却是没有将绳子递给我,笑了笑,微微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齿:“多谢你啊小姑娘,不过别看这身老骨头,我身子骨可硬朗。”
老人披着蓑,加快了脚步,一鼓劲将船拉上了岸。
他回头又冲我笑笑:“你看,老爷子我别的没有,只剩下力气了。”
我咽了口唾沫,没接上话,只看这老人孤身在外,撑船从不知何处来。我本身也想要了解下本地的情况,不如就从他开始:“老伯从何来?”
答曰:“自家来。”
我略微有些懵,没有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那老伯把船拖上来后,看起来也是闲来无事,又可能撑船太久需要休息,索性就在我面前盘腿坐下,开始绑绳子牢固船身:“从前之家。”
我恍然大悟,心中顿生怜悯。这位老伯看起来年纪也不轻了,结果天降横祸,把栖身之所都淹没了。
这洪水要冲散多少家,分离多少人?
“那老伯现下住在何处?可有儿女亲眷?”我问他,“老伯如此艰辛,真实难为了。”
这老人大手一挥,语气中无甚所谓:“老衲现下在附近搭了个草屋住,儿女都在别处成家立业,独我和老伴儿在此地。”
“原来如此。”我也在老伯身边寻了处干地坐下,却疑窦丛生,不解道,“天不遂人愿,草屋虽好,却不能久住,老伯何不投奔儿女?”
“汝非本地人吧?”这老伯忽然抬起头来,看来是手里的绳结打好了,拍拍身上的水,站了起来,也没有等我回答的意思,高昂起头,极其自豪道,“生于此地,长于此地,葬于此地,叶落归根,理所应当。”
“老头子我不会离开,况且——”他回过头去,目光透过很远很远的水面。我甚至感觉那目光超脱了山河的阻碍,通往了世界的尽头,接通了开始和结束的交点。带着一点点眷恋,一点点温柔,覆盖着浓雾的打卷丝线忽然崩紧,水珠四溅,“我的老伴儿还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