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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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懿卿随灯火相引,阔步入客栈。
他容色清冷,自带不怒自威之感;微合龙目,在月夜之下,熠闪寒光;眸光四扫,即是随处可见的带刀侍卫;侧耳静听,即知客栈楼上楼下,甚至是庭外后院,皆布满兵卫。
肖懿卿双目微垂,双掌于袖中暗暗运力;心底测算,若是来者不善,自己赤手空拳能否全数将其击退。怎奈,方才于寒山寺以内力吹笛过久,若是对方出手狠辣……恐怕,只有拉着阿狸先逃了。
“你——”
肖懿卿方入屋中,久候之人便喜冲冲大步上前,但当看到肖懿卿的面容之时,却是满目疑惑:
辉明灯火下,那人一身青灰丝袍,无纹无饰,穿着极简。许是他年岁不足弱冠,微乱青丝仅以丝绦低束额后,任一缕撩于眉间,显几分诡魅。
再细看面上,青葱剑眉下一双明媚龙目粼粼润泽,眼神格外警惕清冷,鼻骨高挺,薄唇淡粉,颌线分明,自是绝尘俊逸。只是……
怎的与记忆中人无一丝相像?
肖懿卿见其亦是眉头微动,他原以为屋中人是朝中人,却没想到竟是她——青月?
明灯之下,青月乌袍黑衣,九载未改容色却显出些许疲惫,眼下青色仿佛是连夜操劳后留下的。她望向肖懿卿的双目中写满了疑惑与震惊,甚至还夹杂了一分感动。只是这一切的情感在见到阿狸之后,全都颔首隐匿下来。
她原以为,探子们口中之人不尽不实,虽然其武功招数、行事手段确实与她记忆中的旧主相似,可是来者的容貌……
“怎么是你?”肖懿卿无心其他,撩袍落座,平静询问的口吻一如九载前易家公子郎,“他们为何没来?”
他们?青月心中一惊,眼前这位公子似乎与她相识已久,可她却……
“怎么,”肖懿卿斜睨怔怔发愣的青月,啜茶调笑道,“有人剪了你的舌头不成?”
“若是不方便,你还是让他们都出去吧。”阿狸随后落座肖懿卿身畔,也点上一盏茶,鹿目瞟了瞟楼上楼下林立的带刀护卫,颇带几许戏谑口吻,轻笑道,“也不好叫主生气。”
阿狸此话一出,青月双眉蹙了又蹙。她印象中的阿狸,一向唯易宏之命是从,对其无不体贴关怀,如今却侍奉肖懿卿一如旧主……
可是九年前易宏便隐匿江湖,无人之其踪迹。有人说他身子不好隐居疗养,有人说他因龙阳之好而无心府中事,更有人猜测他是被亲弟夺权而死……
不论哪种推测也好,易宏总归是一夜之间便消失!
九年了,甚至连她也以为“她”已然香魂消逝,况且那少年容貌身形分明与旧主无一丝相类!如今却突兀的无端要她重拜旧主?!
“你们……”青月摆摆手,声音极轻,似不敢确认心中大胆猜测,“都下去吧。”
“是。”楼上楼下的护卫们齐齐抱拳领命,有序快步出门。
“他在哪?”肖懿卿放下手中杯盏,浓密睫线下是一双秋水寒目,语调虽冷硬,声线却未脱少年柔软,“你知我问的是谁。”
他?
青月一怔,闷声细想:就算此少年当真是旧主,心中最牵挂无非两人:一个是近在都城的天下之主,另一个……
“怎么,”肖懿卿瞧青月始终不语,英眉微动,叹道,“还非要我在你面前也打一套拳掌,才能证明我就是‘她’?”
“月姐姐,”阿狸瞧出肖懿卿眼底的失望与厌倦,她明白他疲于向所有旧人证明自己谓谁的难过,便主动道,“我主奔走千里,历经艰险,只想知晓一人踪迹,你若还念往日他对你的情分,就告诉他吧。”
我主?能让阿狸以此相称,尽心相护的……
青月脑海中仿佛经历一道霹雳,诧异之余,忙旋身关上大门,深躬一礼,福身相回,只是掩不住声音里颤抖的情绪:“公子……九年了,您终于……圣——哦!不!小公子,若是知晓您还活着,一定万分欢喜!”
她早该想到的。能以肖劭朗的字作名,却偏字兴尚者,也只会是他。
“兴尚”即心上,多年将肖劭朗记挂心尖者,还能是谁?
“他克己复礼,宽严相济,又有贤者辅佐,自是不需要我担忧。”肖懿卿抬手允青月起身,言语有些急切,“我问的是肖家长公子,我前些年联系过肖二哥,他不像是知晓劭朗消息的样子。唯一的线索,恐怕只有你们了。”
“奴……”青月蹙眉摇首,徐徐道,“自主子平定天下,奴便在内宫侍候,对宫外消息知之甚少。公子若想知肖公子身在何处,恐怕要寻裴文大人,也就是如今的一等关内侯,大宏国立后,半数影卫都是他在掌管。奴这次来也是奉主子之命,公子‘永安才子’之名太盛……主子有些……不敢见。”
“不敢?”阿狸斜眼轻笑一声,毫不粉饰地嘲讽道,“是忌惮吧?当朝天子是如何得的天下,便要防着所有以相似手段发家成名之人。你们来试探便试探吧,只是手段太过粗糙,枉在易府受主训多年!”
“阿狸,你怎么能这样说……旧主?!”青月说这话时,眼神止不住地向肖懿卿看去,似也将话说与他听,“大宏初立,国祚未稳,他警惕一些有什么错?更何况,我与裴武也未做什么有损公子之事吧?”
“好了!”肖懿卿起身沉冷一喝,二人争辩之声乍然停止,“我对这些都不在意。既然你是他派来的,便去告诉他:这一世,我只在意肖劭朗安好,只要知晓肖劭朗何在,亲眼看到他平安喜乐,我会销声匿迹,不会影响大宏国运的!”
“公子,主子不是这个意思。”青月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肖懿卿转身打断。
“回去告诉你主子,我只要肖劭朗的消息,余的,不必再说。”一语言毕,肖懿卿便旋身上楼,分毫不顾青月再三挽留解释。
“好了,主什么性子你难道不知?”阿狸抬手拦下准备追上前的青月,淡淡道,“万里家国、朝堂政权、百姓民生,都抵不过一个肖劭朗!你若不想让他们兄弟决裂,就赶紧去请示你主子。我们不会走,就在这里等便是。”
说罢,阿狸也跟上楼,推门即见掌灯点烛的肖懿卿,她转身合上门,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烛台,刻意找了个话头,错开他沉闷的心绪。
“主愈发瞧不见奴了,”阿狸调笑道,“奴在您身边,您何须做这些事?倒是天色很晚,您定是饿了,可想要吃些什么?奴前去准备。”
“随意吧,”肖懿卿知她宽慰之意,懒懒斜坐窗台,冷眼看着客栈四周里三层外三层的带刀护卫,这形似软禁之举让他一片炽热心肠寒了又寒,口中唯淡淡,“带壶酒来便好。”
“好。”阿狸放下烛台,抬眼向窗口望去:暮冬清冷的月光如轻纱般覆满他青灰丝袍,显那矫纤身躯透着浓烈的孤寂与落寞,略带寒气的细风缭乱他额前碎发,将其眸中细微的怒气碾得冰冷。
阿狸不忍再看下去,浅息着撇过眼,轻声出门。约过二刻,她端着满盘热菜进屋,肖懿卿仍如她离开时那般凌风而坐,双目瞩月,显得分外清冷。
“客栈里人虽少,东西倒挺齐全。”阿狸不欲他就着冷风再吹寒了心,放下菜速去点火盆,“奴记得您爱吃辣,便烤了只兔,放了许多辣子,佐了苦菊和杏花酿。后来瞧着他们这芝麻不错,便做了陈桃元宵,您来尝尝?”
“你竟什么都费心记着。”肖懿卿闻声慢慢收回晦暗的目光,缓缓起身跃下窗台,合上窗户,走到阿狸身畔,往火盆中夹着炭火。
久未舒展的浓眉下,一双怅然若失的龙目盯着火盆中徐徐燃亮的隐隐火光,他意味深长地叹息:“阿狸,我的身边……只有你了。”
“主别这样想。”阿狸听他惆怅语调,忙放下手上物事,牵握住肖懿卿已然发凉的大掌,“肖公子若是知道您回来了,一定欣喜若狂。小公子……小公子……只是身在其位,为国而虑,不得不疑,并非存……”
“阿狸,没有人不会变的。”肖懿卿扶起她,拉她同去净手,唇边只剩自我安慰般的惨然淡笑。
“您对肖公子的情谊不变,我对你的情分也不曾丝毫消减。”阿狸紧紧握住肖懿卿的手,杏目满是坚定鼓舞,语中字字恳切,“阿狸此生,只为主而活,绝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