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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盐湖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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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涌不曾和嫂子完整地说过话,也不曾仔细端详她的容貌姿态,可是芷却实实在在影响着他。嫂子严肃,他会心慌,嫂子抱怨,他会懊恼,嫂子偶尔嫣然一笑,他会心花怒放,嫂子受到些许委屈,他会无理取闹。嫂子高高在上,举手投足尽是风情,而他仅是一介武夫,遮风挡雨唯有仰望。

翟璜府不大,每当交涌练武,嫂子偶尔经过,交涌便会立刻精神焕发。舞戟苍劲有力,出剑潇洒自如,拳动凛凛生风,步法轻盈矫健。刚开始芷会笑着赞上两句,后来是淡淡的微笑,再后来仅仅是点头了。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交涌同样欢喜,同样有着无穷的力气。他偶尔幻想,嫂子路遇贼人,全家重托所付。经他潜心运筹,又历殊死搏斗,单凭一己之力,终于得偿所愿。在他的怀里,嫂子露出甜美的笑容,用手抚着他的脸,诉说与兄长未曾讲过的真心话。

两年的光阴飞逝,大阳四二四年,临淄寄来家信。交耀告别翟璜一家,携妻返回临淄。

兄嫂离开后,交涌怅然若失。他想建功立业,可前提便是成婚生子。“兄长和耀儿都满意,这就足够了。涌儿的妻,可是得斟酌再斟酌。”交渺想得很好,她的儿子可不会乖乖听话。交耀离开一年后,交涌在安邑结识了狄人隗氏,此女马上功夫了得,风姿绰约,胆大心细,这让性格内敛的涌颇为心动。交涌曾经试探过父母的意愿。母亲的坚决,他早有预料,父亲同为狄人,却一样心存偏见。他不明白,在他这个年纪,交辉早已独自闯荡,扬名鲁国,母亲当年同样小有成就。如今,轮到了自己,为何还视自己如少年,事事关心,处处干涉。

翟璜明白儿子的心思,并未对他说教,而是带他来到城外湖边一处隐秘的坡地,众人围坐,交头接耳。在这里,交涌见到不少士人,其中几个还曾拜访过父亲。他们有的饱读诗书,引经据典,有的口若悬河,胸怀天下。“他们就不怕徒禁吗?”交涌随口一问,翟璜没有回答。

此时人群中间,一人高举双手,噪杂声立刻平息。“在下高聆,盐湖之会的组织者,诸位大贤请畅所欲言。本次主题为‘秩秩大猷,圣人莫之’。”

高聆说罢,一人起身:“各位,在下陈甲,一个微不足道的安邑人,承蒙高兄抬举,方得邀请。”陈甲乃一初生牛犊,“主题从表面上看貌似有了答案,而实际上,天下士人对这个答案已然有了分歧,所以此次要谈的真正主题是,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秩序。”高聆微微点了下头,“人从出生起便在群体之中,无法孤立生存。群体强大,个人受益,群体弱小,个人不免受损,小到家庭,大到部族、国家无不如此。为了自身利益,为了群体强大,就需使个人行为符合群体利益。那么,谁能成为群体领袖呢?无疑是圣贤、英雄。孔子曾赞扬管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正是在管子的治理下,齐国桓公尊王、攘夷,伐北狄、山戎,救卫、鲁、邢等国,维护天下秩序,终成天下霸主。”

“年纪不大,为何如此守旧!”听罢,一人起身,底气十足,“在下罗乙。”罗乙拱了拱手,斜着眼瞥了一下陈甲。此时,人群噪杂一片。“请静一静。”高聆挥了挥手。罗乙向高聆点了下头,继续道,“不错,管子可堪圣贤,然圣贤难求,为何要把群体命运寄托在一个貌似圣贤之人身上呢?在下以为,一个农人称职,不一定做得来户曹,一个户曹称职,不一定做得来县令,一个县令称职,不一定做得来相国。难道,国君提报优秀县令为相国,就可以相信他能治理好国家吗?”

“当然不。”罗乙尚未说完,陈甲插话道,“管子乃天纵之才,恐百年才出一人。然齐家不得,何以治国?国君如何提拔圣贤为相国?凭德行,还是功劳?”

“年轻人,莫急。”罗乙拱手,笑了笑,“诸位大贤,请听我言。我们都希望生活在良序之地,如此,生活才能安定。然何为良序?谁来安排?谁来主持运转?刚才,陈甲说是圣贤,窃以为是民众。有人肯定会讲,‘民众愚昧,如何相信?’‘他们懂什么,能够把种田、织布这类事情做好,就已经很不错了。’我想说的是,当我们将整个国家寄托于一人,寄托于他梦中幻境之时,那才危险。我所谓的民众,不是一个个农人,而是他们日常已然形成的规范。也就是说,民众可以自我管理,自我约束。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偷窃受罚,难道在公布律令前,我们不知道,我们不遵守吗?当然不是。农人的周围有家人,有族人,有更多的人,他们会自然而然地为农人界定出规范。”说罢,罗乙环顾四周,继续道,“倘若一人无意之中捡拾路边萝卜,依律斩首,那么在被捕前,他会如何?他会不会杀人放火,奸淫掳掠,逃入山林,从此为寇?反正都是一死。”

“足下所言,却有几分道理。”掌声中,陈甲又站了起来,“不过,在下仍有一问。”“请讲。”“既然民众自会界定出规范,那么违犯之时如何惩罚?”“自有沿袭下来的措施。”“难道这些沿袭措施,就比律令更加公平,更加合理吗?谁去监督一族之长,一乡之长呢?难道民众不希望这一族之长,一乡之长是圣贤吗?”“年轻人——”罗乙刚想插话,被陈甲高声阻拦,“我想大家都听说过后羿代夏的故事,启的儿子太康继位后,荒淫无度,政事不修,外出狩猎竟数月不归,不正是这位大贤所谓的依靠民众自我管理吗?最终如何呢?还不是失了国。”

“足下曲解了我的意思,我没有讲不需要兵士,不需要贤明的领袖。倘若后羿能够施行仁政——”

“大人。”罗乙没有说完,有人认出了翟璜。“大人,大人。”众人皆起身,向翟璜行礼。“请大人发表高见。”“对,听大人的。”

翟璜向前迈了一步,“刚才听了二位大贤的发言,在下不才,有一点拙见。其一,刚才所讲捡拾萝卜的例子,有一些道理,大家心里对新法之严酷有不少意见。但我想说的是,既然律令如此严格,大家就不会去犯,没有人犯,就不会有人受罚,所以如此严酷的刑罚便不会用。其二,后羿代夏的责任不在民,而在君,更加可悲的是,后羿得位以后,重蹈了太康的覆辙,终被寒浞所害,直至少康复国,民众才得以安定。我们赞颂少康,并非因他是夏王正统,而在于他兢兢业业,勤于政事。其三,诸位大贤皆有为宗主效力的机会,这同样是新法的一部分啊。孔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宗主正是如此啊,我记得宗主曾教导我说,‘凡贤人奇士,皆自所负不苟合于世,是以虽见之难得而知也,见而不能知其贤,如勿见而已矣!知其贤而不能用,如勿知其贤而已矣!用而不能尽其才,如勿用而已矣。故见贤而能知,知而能用。’”说罢,众人皆喜。“聆啊,请继续。”

“遵命,大人。”“何人愿发表高见?”

“诸位,在下朱丙,我想谈一谈,是否应当推广我们魏地的秩序。无需多言,大家皆能发现,新法使我们魏地有了大变化。世家大族,被夺官职俸禄,代之以青年才俊;偷盗之人,无需官府抓捕,其亲其友便会揭发;家家户户栽树种桑,增产增收,以得赏金。这样的秩序,难道不值得推广吗?我乃秦人,自小生活窘迫,直至来到西河求学。我希望父亲、妹妹也能过上好日子,过上多劳多得的日子。当然,我并非希望魏卿发动大军,踏平关中,那样必定生灵涂炭。我真正希望的是,能够有更多的贤人进入秦地,说服秦君,施行新法。”

“秦君贤否?”一位大汉冒了出来,“我听说,有一次,魏卿与管理苑囿的官吏约好去打猎。可是到了第二天,刮起了大风,左右官吏都劝魏卿放弃行程。魏侯不听,讲道:‘不能因为风大就失信。这样的事情,我是不能做的。’于是魏侯自己驾着马车,顶着大风赶去,仅仅是为了告诉苑囿的官吏,取消这次活动。我想,大人能够证实这件事吧。”众人将目光移到了翟璜身上。

“不错,是数年前的事。”

大汉得意地一笑,讲道:“秦君齐贤否?”朱丙不再讲话,大汉继续道:“在下吴丁,同样来自西河,认识不少秦人,他们纯良质朴,热情勤劳,若为魏人,必定不饥不寒,然而他们同朱丙一样,过着艰难日子,这是为何?只是因为他们是秦人,是秦君无道。在下愿为魏卿效命,讨伐秦国,拯救秦人。”“对,讨伐秦国。”“讨伐秦国。”大汉一句话,激起了诸多共鸣。

此时,一人缓缓而出,相貌平平,细瘦矮小。“魏卿有为,觊觎河西。然秦人尚武,皆不惧死。”

未及吴丁回应,陈甲站了出来,面带忧色,言道:“实力悬殊,秦恐不存。秦人血肉之躯,怎可与介马匹敌。”

那人笑出声来,“三卿分晋,貌合神离,恐自身难保。”顿了顿,收了笑脸,继续道,“魏强敌环伺,且东西相隔。欲吞大秦,必联韩赵,然韩赵与秦相隔甚远,若取河西,乃至关中,魏分之乎?且三晋向西,齐楚无视乎?魏之东郡恐尽失。秦虽不足,此乃祖地。魏人行千里,忧抛妻弃儿,埋骨他乡否?”陈甲大惊,额头冒汗,无言反驳。

接着,那人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戎王听说秦穆公贤明,便派由余出使秦国,想要向秦国学习。由余到了秦国,秦穆公带他参观豪华的宫殿和积蓄的财物,由余道:“这些宫室、积蓄,如果是让鬼神营造的,就使鬼神劳累了;如果是让百姓营造的,也使百姓受苦了。”秦穆公十分好奇,就问他:“中国靠《诗》、《书》、礼、乐来治国,还不能避免战乱,你们没有这些,国家岂不更乱?”由余答:“恰好相反,中国正是因为有《诗》、《书》、礼、乐和法度才难以治理。自上古圣人黄帝制作礼乐法度,用来治国,并亲自带头执行,也只是实现了短暂的太平。到了后代,君主越来越傲慢,依原有的威严和法律来统治人民,人民疲惫不堪,难于忍受,便联合起来杀死君主,甚至灭绝其家族,这都是礼乐法度造成的。戎族却不然。国君用淳德来对待臣民,臣民以忠信侍奉国君,就象人使用自己的身体一样,随心所欲,这才真正的圣人之治啊。”秦穆公认识到由余是个难得人才,遂使用反间计,使得由余归顺了大秦。

那人继续道:“秦虽灭戎,然胜于戎,上下齐心,何惧强魏。”

就在众人沉默之际,吴丁认出了他,正是秦公子赵连的家臣景突。“公子失位,母子失所,困苦不堪,汝将何往?”

“公子虽年少,聪慧有力,愿为狐偃,扶保大秦!”见吴丁没有回答,景突降了声调,继续道:“秦人质朴,晋人狡诈,秦人以死报国,晋人锱铢必较。秦人立贤不立嫡,晋人立嫡不立贤。”

刚刚讲完,交涌听到朱丙小声嘀咕道:“如其所言,秦不可胜。”

吴丁似乎也听到了这句话,高声道:“昔日子产铸刑书于鼎,郑民颂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明法度,不分贵贱,皆断于法,尽地力,取有余而补不足,令安居乐业,商旅不绝,国库充盈,此民心所向,胜之所往。”众人听罢,皆点头击掌。景突没有回应,只微微一笑。

“在下郭戊,我想回到我们今天的主题。人一出生就生活在秩序之中,要遵守各种规范,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秩序呢?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在下以为,不偏颇,不极端,因地制宜,在稳定秩序与活力情致间找到平衡,方为上策。”

交涌尚未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就听有人高喊:“乡愿,德之贼也。”

“不错,是非不分,没有原则的人,比真正的恶人更加可恶。然在下以为,较乡愿之人更加可恶的是鼓动之人!”郭戊恶狠狠地盯着吴丁,“讨伐秦国?拯救秦人?抑制暴力是所有秩序的核心,为了建设秩序,而使用暴力,岂不可笑?‘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足下不会不知道吧。”

吴丁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宽惠待民,此乃先王治国之道。然足下可知,魏卿施行新法真正用意?”吴丁微微一笑,不等回应,便道,“富国强兵。富国强兵所为何事?图存而已。明法度,尽地力,皆为此,岂是为民?只有胜者、存者方可谈秩序......”

交涌恍然大悟。

返回途中,交涌问父亲,“您为何如此受人尊敬?”

“因为他们和我一样,只是平民,有庶人,有野人,也有狄人。”

“您不一样,您是英雄。”

“仅凭一时之勇,何以谓英雄?”

“您当初何不为将?”

“那并非我的志向。”

“父亲!”交涌勒马,跪在翟璜面前,道,“若不为将,儿将抱憾终身。”

此后不久,翟璜说服交渺,安排交涌跟随吴起,成为一名基层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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