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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幸得贤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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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耀来魏已十二载,原本无需交渺操心的事,如今不得不提上日程。

芷,出身贵族,如今与庶人无异。不仅女红出色,而且识字、习《诗》、通《易》、懂乐,深得交渺喜爱。对于安排的婚事,交耀自然是抗拒的,可碍于对长辈的尊重,鉴于自己当前的窘况,也不得不接受。其实,交耀实在没有可抱怨的,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他的恶名仍旧没有消除。幸亏芷的父亲有求于翟璜,这才给了交耀成家的机会。

结婚仪式并不如他想象般简单,他在演戏,他的新婚妻子也在演戏。他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他只有疲倦,多少还有点兴奋。他得到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她的样貌也算说得过去,足以令他在短时间内忘记过去的美梦。对于芷来说,也不算太坏,绝望的时候看到一丝希望,就会觉得满意。至少是个高门大户,至少长辈通情达理,至少良人不会再去沾风惹草。

交耀是个闲不住的人,年纪轻轻,无所事事,便觉得自己成了废人。就连发发牢骚,也会被交渺训斥,“议论国法令者诛,籍其家及其妻氏,这可不是说说而已。”无奈之下,他还真找到了排解法子,那便是喝酒、作画、做百日梦。

这里没有山洞,交耀就在空屋的墙上作画。从日出到日落,始终呆在那间屋里涂涂抹抹。他的怪异自然也引起了家仆们的注意:“你们瞧,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呀?天天如此。”“这还不清楚,躲着妻子呗。”“为何躲呀?”“还用说嘛。”“你们两个别胡说,我猜呀,他是一个人反省呢。作孽太多。”“反省?喝着酒反省?”“也是,可他为何一直不说话呢?”“失落呗,原来的好日子一去不返喽。”“那是自然,连我们几个都不怎么待见他。”“唉,看着也怪可怜的。眼神都是呆呆的。”“可怜什么!他享福的时候,想过咱们少主吗?”“是啊,咱们少主才可怜呢!既能文又能武的,为何天天与那些粗鄙之人站在一起。与其如此,还不是和这个家伙多享乐呢。”“主人的想法,你哪里会懂。快给呆子送饭去。”

一个月过去了,交耀直接睡在了那里。交渺和芷实在担心,这才偷偷闯了进去。

只见,四面墙被涂抹得满满当当,乌七八糟,交耀呆呆坐在中间,衣冠不整,披头散发。顺着他的视线,在一片混乱之中,勉强能够认出一幅。那是一个海边的清晨,云层和雾气尚未散开,刚刚升起的太阳被雾气挡在后面,海面上......这是海吗?那些胡乱涂抹,模模糊糊的是海?“那些是什么?船吗?”交渺指着一些黑点问道。“也许吧。”“也许?比你母亲的画,可是差远了。”交耀笑而不语,跌跌撞撞地被芷搀出了屋。此时,一个仆人探进了头,瞟了一眼:“在里面忙乎了这样久,这画的是什么呀。呦,他是不是偷拿我的帚了。”交渺一听,差点笑出了声,不过她还是护着交耀,“不要乱讲。耀儿画得不错,和他母亲一样。”交渺没有离开。在画的左侧,堆积着一些七扭八歪的线条,勉强能够看出是一片山峦,山峦之中有一片平坦草地,里面没有画任何东西。交渺琢磨了半天,这难道是静泊坡?交渺揉了揉眼,向后退了两步,再看,忽然有了一种既奇妙又熟悉的感觉,具体是什么,她也讲不出。交渺在里面呆了许久,直到芷又开始担心她。

交耀时常做梦,他是一只飞鸟,在七彩盐池上翱翔;是一匹骏马,在晋北草原上驰骋;抑或是一条走犬,勇猛无畏,令群狼胆寒。而有时,梦会带他回到静泊坡,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交耀从长辈的口中,得知那里的山山水水,可是在他自己的梦中,却毫无温馨恬静的感觉。

一日,他又来到了静泊坡。这次,没有张牙舞爪的黑熊,没有震慑生灵的大象,而仅仅是树,田地周围的一圈榨刺树,树上的刺又尖又长。一位母亲在榨刺树下采集嫩叶,喂着笸箩里的蚕宝宝,她的孩子在树下乘凉玩耍,怀中抱着一只羊羔。交耀围着田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等了好一会儿,这对母女离开了。一个顽皮的男孩偷偷凑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树上的果子。他环视一周,发现没人,便蹑手蹑脚地开始爬树。一旁的交耀看个满眼,本想过去劝阻,可是很快发现,这个男孩比他可敏捷多了,顺着提前找好的着力点,“蹭,蹭”几下就到了顶,摘到了不少果子。正当交耀拼命睁眼,打算离开这个无聊梦境时,忽听树上一阵尖叫,鲜血顺着树干流淌下来。那男孩倒挂在树冠底部,双手勉强握住树枝,一条腿被刺深深扎入,全身抖得厉害,只剩下了哭嚎。交耀急得满头大汗,他想呼喊,却发不出声,他想奔去,却迈不开腿。很快,一个女子飞奔而来,将孩童托住,稳稳放下。她的手同样被刺划伤,却似乎不知道疼,眼神中只有那个男孩。

交耀没有轻易放过这个梦,他以为这是太阳神的安排,必有深意。他拉着交涌,原原本本地向兄弟叙述了一遍,兴奋地问道:“倘若既要养蚕,又要保护孩童,如何是好呢?”

交涌想了想,转过身,昂起头,讲道:“当年,西伯暗中做善事,诸侯都来请他裁决争端。当时,虞人和芮人发生争执不能断决,就一并来到周国。进入周国境内,众人发现田户都互让田界,人人皆谦让长者。虞人和芮人尚未见到西伯,就觉得惭愧了,说道:‘我们所争的,正是周人所耻的,我们去找西伯只会自讨耻辱。’于是各自返回,都把田地让出。诸侯听说了此事,便讲,‘西伯恐怕就是那承受天命的君王吧’。”交涌一边说,手上还一边比划着,“发生纠纷,双方应依礼,由族中长者进行调解。”

交耀问道:“几人可称圣?不错,族中长者可以调解,可是,何以确保长者公正呢?何以规范惩罚措施呢?倘若以法的名义规定下来,不仅此类纠纷有了参照,而且为了规避惩罚,其他田户也必定事先做好防范。”

交涌有些不服气,答道:“如今酷刑甚多,虽人人畏惧而不犯律令,但是民众的仁德得不到提升啊,正所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交耀答:“我同样不认可酷刑,但是任意宽赦恶人,只会导致作恶的人越来越多。所谓的仁政只是沽名钓誉罢了。”

交涌反驳道:“昔日,郑国把刑法铸于鼎上,叔向就曾派人送给子产一封信,提醒他,‘民众不可小视,他们会钻空子,会琢磨如何做恶事而不至被惩罚,长此以往,郑国就离灭亡不远了’。”

“郑国灭亡了吗?晋人为何同样铸刑鼎?”交涌一时答不上来,交耀笑着继续道,“其实,无需族中长者,亦无需国君。这位母亲可与田户私下约定,由田户在榨刺树周围圈起围栏,阻止孩童靠近。日后倘若围栏损坏,孩童受伤,母亲可自行砍树,并对田户破口大骂,当众羞辱。这样大家就都划算了。”

“母亲与田户私下约定,这岂是法?”

“这才是法啊。你想一想,这个字的左边是‘水’,代表执法公平如水,右边的‘廌’,代表明辨善恶是非的獬豸。”

“中刑吗?”

“不错,如今的新法,只是魏侯自己以为的法罢了。”

“啊,有道理。”交涌点点头,转而疑惑地看向交耀,“既然如此,新法不是更应当与礼的教导相结合吗?”

交耀反问道:“你也通晓《春秋》了,可知为何以隐公元年为始?”交涌瞪大双眼。交耀晃荡着脑袋,笑了笑,答:“去问问你的夫子,携惠王是谁吧。‘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可悲呀。”

兄长的变化令交涌惊奇,嫂子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迷药?

实际上,芷什么都没做。原因很简单,那便是交耀从匆匆忙忙、熙熙攘攘中脱离出来,停下了脚步,有了重新审视的机会。他以为自己是如此渺小,无力挽救那女子的生命,无力反驳官府的律令,甚至不知怎样才能尽快生子。回顾过去,自己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让家族蒙羞。他开始重新祈祷,重新面对太阳神。在神的面前,他感到不曾有过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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