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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秦都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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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秋,翟璜召回正在北疆服劳役的大头,跟随交渺,奔赴秦都。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路上,经过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大头有感而发,深情款款地吟诵道,“啊,美丽的西王母,得到我这颗心的主人!你的芳香令我日夜回味,你的蜜语令我魂牵梦绕,你的美貌令我永生难忘!请你不要忘记我,我的使命是治理百姓,使万民平均,只有到了那时,我才能回来看你。请你不要忘记我,忘记我对你的承诺,三年之后我回来看你。”大头沉浸于自己美妙的旋律,睁眼一瞧,发现那二人早就跑没了影。

大头急急忙忙追赶上去,酝酿好了感情,说道:“小人幼年患病,父母早亡,天降大宰,家遇贼人,出世便已是件惨事,而今混迹市井,耍些心思,只是迫于生计。小人心性良善,不愿苟且偷生,今得大人关照,必洗心而革面......”说着说着,竟还挤出了几滴泪水。

交渺瞥了一眼,直皱眉头,“为何要带这个无赖。”

此话被大头听见,立即言道:“雍城集市位于城北,东西长九十九步,南北宽八十八步,四面各开一座门塾,市吏位于西南——”

大头尚未讲完,就被翟璜拦下,“好了,知道了。”

“大人,咱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是——”翟璜没有理他,“我知道,您带我去雍城,只是因我熟悉马市,不过我可是有恩必报的。您若告知我,我也好审时度势,祝大人一臂之力呀。”“大人,大人!您可以无条件信任我,您救了我,我的命就是您的,无论是杀人,还是杀猪,小人绝无二话。”“难道——宗主要对秦国动手了?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安邑人呀,为国杀敌,在所不惜。”“交渺大人,您倒是看看我呀,您是懂马的行家,我也是......”大头絮絮叨叨,旁敲侧击,可就是得不到回应。直至讲到口干,他才发现只是自讨没趣,索性闭口不言。

三人策马疾行,终于赶在大割之前抵达了雍。雍城西北高,东南低,河流由北向南流,并围城而绕。郊野密林为苑囿之地,城内则是河流溪水交错,农田与聚落相见。秦人皆顺河而居,有的洗衣,有的运粮,还有母子嬉戏。女子皆温文尔雅,孩童皆乖巧伶俐,这哪里是蛮荒之地,哪里有蛮夷之人?交渺忘记了疲惫,不停地张望,仿佛要将这一切美好印在心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终于,她得到了满足,闭目仰面,深吸一口气,脸颊透出了红晕。在翟璜带领下,他们绕了半座城,最终选择了一家偏僻窄小的逆旅入住,大头不停地抱怨,可惜毫无作用。

翟璜夫妇稍事休息,找了个托词,避开大头,直奔矿区。近观,城墙内侧,作坊如栉;远望,城内沃野,黍稷茂止。出了城,河对岸,一户人家正在举行葬礼,逝者亲人衣着光鲜,奴仆众多。再往前,茂林无边无际,应是到了苑囿之地,看来方向错了。“该向何处去?”交渺有些茫然。转头看向翟璜,发现他眉头紧皱,余光紧盯后方。“勿回头。”翟璜低声喝道。原来他发现,从离开逆旅的那一刻开始,身后便有一人紧紧跟随,距离不远不近。一路上,翟璜忽快忽慢,始终无法摆脱。交渺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却也认不出个模样。“秦兵吗?不像。难道是大头?不会。”二人索性不再理会,继续寻找。金麒麟?麒麟石?交渺忽然想起那块赭石,壮着胆子骑到山崖下,抬头,低头,抬头,低头,半个时辰不到,脖子酸疼,脑袋发懵,不得不提前折返。

回到逆旅,大头已等候多时,这里的客越聚越多。每个人都低着头捂着脸,报告着自己的委屈与困难,也都拉着长音儿,形容着富贵人家的奢华与排场。所有这些事,都将成为大家的财产,由一处传至另一处。不过,等到再传回来,就已完全变了味儿,连故事的主人也认不出了。有的完全无中生有,有的会把一分真事说成五分,剩下的五分交给神鬼。他们成了逆旅的主角,他们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在流言中,最有意思的是关于战争,正因没有确切消息,谣言反倒成了真事儿。细节上也许不必细究,可是对于战争的有无,十之八九是正确的。这一日,他们聊的话题罕见地凑到了一处。

“哎,哎,你们听说了吗?前些日子,趁蜀人不备,大军打了南郑,你们猜怎么着?拿下!”

“没错没错,我兄弟就在那里,这一次呀,秦人以一当十,打得蜀人屁滚尿流的。”

“你可拉倒吧,之前打了那么多次,哪次不是吃了大亏,我猜呀,你兄长悬喽。”

“你们说,这蜀人为何如此厉害呀?”

“告诉你吧,他们的王是从天而降的神人,他的妻也是奇女子,是从井中跳出来的。这还不算,蜀相名叫鳖灵,原是楚人。据说,他曾失足落水而死,奇怪的是尸首不是顺流而下,而是逆流而上,一直冲到郫。更奇怪的是,刚打捞起来,他便复生了。”

“真的假的,这死人还能复生?”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楚人哪,信鬼,说不定有什么法子呢!”

“哎呦喂,我的兄长呀!哎呦喂,我那可怜的嫂嫂呦!”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忽听一阵嘈杂,众人涌向路旁。大头个子不高,只得踩着食案。再看刚才那人,连眼泪都来不及掉,奋力扒开了一条缝。向外望去,民众成队成团,自东向西,摩肩接踵。人群中间,四个壮汉共同托举一张方案,方案之上,由丝帛包裹着一件宝物。众人前呼后拥,捬操踊跃,脸上写满了幸福和虔诚。逆旅内的一些人也挤进了人群,夹在里面起哄。可是,那汇入波涛中的几滴水瞬间就被淹没,泛不起一点水花。

逆旅内,不只他们三个首次见识这场面。嘈杂稍稀,便有人言:“这就是那雄石呀。他们去的不是别处,正是金家。据说,这雄石与文公当年所获‘陈宝’是一对呀。”此人瘦瘦高高,扭来扭去,活像一根面条。

众人顿时睁大了双眼,纷纷簇拥到他的身旁。面条十分得意,捋着须,娓娓道来:“文公之时,陈仓山有人捕获了一只似羊非羊、似猪非猪的怪物,他决定献给文公。就在去往王宫的路上,农人偶遇两个孩童,他们竟一下认出了怪物。孩童指着怪物,道:‘这是媦,专门在地下偷食死人的脑子,十分邪恶,要想杀了它,需用柏树枝插它的头才行。’就在农人犹豫之时,这只媦竟开口说了话:‘不要信他们,这两个孩童乃是陈宝所化。如能获得雄的,便可称王;如若获得雌的,也能成为一方霸主。’农人顿时动了心,转身向两个孩童奔去。见身份被戳破,孩童马上现了原形,化成两只雉鸡逃走。农人紧追不舍,结果雄雉成功逃脱,雌雉飞到陈仓山北阪后就飞不动了,化作一块石头。农人惊喜万分,抱起石头奔向王宫。那块石头,便是被文公立祠祭祀的陈宝啊!如今,金氏获得的恐怕就是雄雉所化之神石了!”“哦!”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感叹。

就在此时,另一人插话道:“哪里是什么雉,分明是龙。如今供奉在郑邑,偶尔来到雍城,供民众瞻仰。据说这块龙石还有神力呢……”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凑了过来,翘首以盼。“神力,有何神力?”“这——这我也不知。”“唉!”

又有人问:“既然是神石,何不献于君上?”面条顿时来了精神,故意清了清喉咙。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了回来。面条压低语调,道:“十年前,金氏族人协助大秦攻下了大荔王城,彻底消除了这一大患。君上为表谢意,便将郑邑附近的铁矿交由金氏经营,由此金氏便在当地建立起势力。君上当然知晓神石的存在,可那金氏家族不简单哪。”“哦!”“如何不简单?快讲讲。”

正当此时,一个不识相的伙计走过来,拉了拉交渺。交渺没有理会。翟璜转头,白了他一眼,伙计喜出望外,赶忙递上一小块木牍。翟璜只扫了一眼,便马上将交渺拽了出来。“麒麟非宝,涉险速离”,而且是齐文!四目相对,同时发出了光。

“何人?”翟璜急切地问。

伙计向外一指,道:“身着菘蓝。”

交渺立刻跑到屋外,四处张望,好一会儿,才摇着头,失望而归。“难道是辉父?”她的心怦怦直跳。

翟璜早有不详预感,此刻又得父辈相助,于是决定立刻启程,返回安邑。大头一时摸不着头脑,“长途跋涉到了雍,才一天,就如愿以偿了?鬼才信。你们走吧,反正与我无关。”大头决定留下,挑上几匹骏马,参加大割社祭,否则对不起这一路的辛劳。

出城之时,翟璜再次见到那个“尾巴”,看清了他的脸。此人外表冷峻,眼神中却流露出无辜、温和。看似威胁解除,更像是亲人送行,以期再见。翟璜借故转移了交渺的注意,他不希望此人成为妻的噩梦。

返程途中,交渺始终沉默不语,她坚信此人就是辉父。“为何不见?有何苦衷?难道在静泊坡杀害祖辈的凶手就在雍?”她不由得忆起,最后那次,辉父的样子。

“渺啊,你觉得辉父是什么样的人?”

“辉父,倘若没有您,哪有我们大阳人的今天。”

“不是问你这个。”

“您既高尚,又有胆识。”

“是吗?”

“是啊,后人们都会以您为高山的。”

“不。我不值得。”交渺不好回答,耐心地听辉父讲完。她很奇怪,自己何德何能会成为辉父的知己,为何辉父如此信任她?甚至一些话只会对她讲,连母亲也不会。“你还记得驱吧。”

“嗯。”

“我至今仍能清楚记得他的话。‘大草原上,有一对天帝都会祝福的男女,他们非常幸福,真的幸福。那女子跳起舞来,连天上的白云,地上的骏马都争相来看,而那男子不仅长得丑,而且不修边幅。他始终相信,能得到女子的爱,完全是神的恩赐。他们两个都喜欢冒险,天下所有地方都曾去过,他们无忧无虑,形影不离,只要不挨饿,他们就很开心。成婚后,男子更加深爱着女子,就连去放马,也都惦念着她。可是,那女子的家人渐渐对他不满。脾气好有何用?养不好马,还不愿去抢,如何养活一家人?男子的心里很痛苦,他曾想过和族人去远行经商,却又舍不得离开妻子,他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女子一开始对他很容忍,可是迫于家人的压力,迫于生活的无奈,她也开始对良人抱怨。是的,抱怨,如果那些也能叫抱怨的话。男子更加痛苦,一天夜里,他竟然生平第一次打了妻子。他疯了,他知道妻子怀孕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疯了,他应该知道妻子是爱他的,那是他的孩子。唉——数年后,他的家族要离开了,向南迁徙。男子其实是有选择的,可是呢他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族长的请求,从此再也没见过妻子和孩子。几十年过去了,男子老了,妻子恐不在了,他这才明白,原先所认定的,为了部族而活,那完全是假的,没有意义的,他真正关心的只有妻子和孩子,如果孩子能记得他的话’。”

“渺啊,我不配成为后人的高山,我打过绰,很多次,为了不让朔,不让你们知道,我都是带她出去,而她明明知道要遭受什么,还是会跟着我。她是那样好,而我竟然打她,骂她,对她发脾气,怪她不理解我。她是个弱小的女子啊,又是那么——现在绰没了,朝儿也没了,太阳神惩罚我,抛弃我了。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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