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短剑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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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家中变故,交朝赶回了鸣鹿耜。这一次,他离家的时间较以往都长。他的脸更黑更瘦,也更硬了。一对犀利的双眼极有精神,亦让人有些疏离。栅门口,一位佳人连跑带叫地从身后搂住脖子,惊得他差点动了拳头。父亲尽力掩饰倦容,靠着屋墙借的一点力走了出来。交朝赶忙凑近,右手托了父亲的手肘,左手拽着捣蛋的交渺,进了屋。交朔听见喧闹,也起了身,见到熟悉的模样,没忍住,眼眶便湿了。
交朝顾不得其他,眼睛死死盯住短剑图案。“我和兄弟们曾见过一种短剑,剑柄稍扁,剑首形似牛角,剑格呈舌状向两侧斜突,与这蛇首短剑颇有些类似。佰长当时讲,这恐怕是白狄的武器。”这一猜测,让父亲下定了决心。
半个月后,尚未痊愈的交辉,携朝儿一同前往晋国东北,只因他听说晋燕之间有一中人城,正是白狄聚居之地。一路之上,交辉不断打探中人城的位置,为了获得更准确的消息以及避开贼人出没的地域,他们决定改道商人云集的邯郸。巧合的是,未至邯郸,父子二人便在半路偶遇一队白狄商旅,并与护卫一道击溃山中贼盗。商队首领名叫翟途,经营马匹生意,往来于代地、晋阳以及邯郸。他的父亲翟岐,人称大象,生意做得很大,据说他的家族曾为齐国景公采购千匹良驹。交辉满怀期待,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只道此行为寻制剑匠人,重金采购。
到了邯郸,翟岐的回复并没有指向新的线索。“不光是白狄,赤狄、大荔戎都曾制作此类短剑。很久以前,的确兼作武器,不过后来嘛,仅仅用于切割食物,精美上乘的还会成为贵族的饰物。如今,早已无人打造了。而且,从这截取的图案看,并无特别之处,即使抵达中人城,也不会有新的发现。”
交辉大失所望,却不愿放弃:“听说吴越之人制剑技艺超群,商旅可曾到过那里?”
翟岐答:“未曾前往。”
“可有族人世居吴越?”
翟岐摇了下头。
此时,交朝等得不耐烦,双膝下跪:“血仇不可不报,恳请大人召集全族,在下——”交辉不等儿子讲完,立刻拦阻,命他行礼致歉。
翟岐摆了摆手,笑道:“五日后,各部将开马市,二位若不嫌弃,可暂居家中,届时一同前往。但愿天帝会赐予你们线索。”父子二人拜谢。
大象在邯郸人尽皆知,他家的商队一出现,便会立刻吸引全城的目光。离开之时,中原各地的物产让人眼花缭乱,返回之际,草原的骏马和金饰令人赞不绝口。大象把所有时间都用于生意,他要规划、计算、洽谈、疏通。他的时间总是很满,眉头总是褶皱,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啊。”的确,他是家族成员幸福生活的唯一指望。所有亲戚、宾客见了他,都像见到了君主,极尽谄媚之相,就连妻子与他日常交流也是恭维奉承。刚开始,交朝很是奇怪,可时间久了也会觉得,那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根本不应去打扰大象的思绪。翟岐与儿子更像是生意上的主仆。他的在场,会令翟途局促不安,无论是探讨生意,还是饮食起居。听说,前两年翟途娶妻,也是受了生意的影响,他原本另有所爱。
大象的妻子称得上侍弄花草的高手。面积不大的院子里,鲜花与绿叶搭配得错落有致。不俗,不艳,不紧,不紊,一阵微风便能送来淡雅的香气。交辉有种莫名的感动,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宁母。如今,大象失去了赏花的趣味,翟途也渐渐麻木,她唯一的寄托就是那许久未归的次子。在他归来前,交辉从家丁的口中,已经对翟璜有了大致的印象,胸怀大志,文武双全,年轻气盛,固执任性,不愿继承家族产业,而是乐于到处拜师。就在一行人启程的前两日,翟璜终于回来了。他回来的原因很简单,当天正是母亲的生日。
马市交易的物品还算丰富,狄人有马匹,兽皮,不知名的果实,中原人则带去粮食、布帛,最重要的是盐。不同于城邑中的集市,这里没有官员管理,没有一定之规,因此杀人夺财的事情屡屡发生。中原人根本无法复仇,狄人的长相都差不多,而且个个上马如飞。当然,大多数的狄人热情,爽快,豁达大度,完全不是中原人印象中的即聋从昧,与顽用嚣。
一连五六日,疲惫与失落令交辉的身体达到了极限。胸闷气短,疲乏无力,还有一日吐出了鲜血。父子二人不得不折返邯郸。
途中,交辉问儿:“朝儿,倘若永远找不到仇人——”
“不会的,父亲。天下虽大,总有高山大海阻隔。”
“是啊,他们又不会飞。”交辉勉强笑了笑。
“再过几天您的身体就会好的。”
“但愿吧。”“你还记得那日在静泊坡,我带炙鱼回去,别提你吃得多香了。”
“有点印象。”
“定是记不得,太多年了。当时啊,就觉得家人都在,都挺好,就知足了。”
“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忘记仇恨,无论他们躲到哪里,我都会把他们找出来。”
笑容褪去,交辉转视远方。“我当然希望咱们大阳人一代比一代强,不过,你要走自己的路。”
“我只希望能尽快找到仇人。”
“那是我的事情。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不,这是我们大阳人的事。”辉看了看儿子,没有回应。交朝还是不甘心,“那——仇人就不找了么?”
“不急于一时。出来如此久,他们会担心的。”
此时,天上下起了绵绵细雨,雨点打在人的脸上,温润舒适。前方仅有的一队商旅显然并不担心雨会变大,一个个停下脚步,仰起面庞,有的还张开大嘴,滋润喉咙。这是神明在犒赏众人的辛劳。
沉默了一会儿,交朝问道:“我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如您在鲁、在吴,成为一个有名望的人。”
“名望嘛——”交辉想了想,说道,“你可以选择成为憬者。”
“如何成为憬者?”
“憬者要在一生之中常常自省,这是很难做到的。”
“只要做到自省,就能成为憬者了吗?”
“不,自省只是第一步,憬者是纯粹的,坚定的,超然的,更是孤独的。”
“父亲,您做到了吧。”
“差得远呢,能做到的,恐怕只有你季大父了。”
“哦。”交朝托着下巴,点了点头。
返回安陵之际,已至初冬。一个糟糕的消息还在等待着他们。就在半个月前,鸣鹿耜进了贼人。客堂被翻得一团糟,连曈的破袍服、国洛的旧带钩都被拿走了,而在另一边,彗的屋子完好无损,那枚赭石却不见了。“确定吗?确定都找遍了吗?”“是,找不见。”“肯定是熟人干的。”“除了彗,没告诉其他人呀。”“看看,其他东西有没有少的。”“没有,其他屋子没人动。”“唉,一颗石子而已。”
交清对此既难过,又暗自庆幸。她希望女儿能够从对彗的思念中解脱出来,像自己当年一样去结交贵族。田豹卸任后,交清就曾提出全家返回国都,在那里为女儿寻找好的归宿。可是,这一想法刚刚提出,交渺就表示反对,田豹又坚决站在女儿一边,害得交清郁闷了许多日。
交朔告诉所有人,从此家族不可再提报仇一事,安分守己,不得惹事生非。交辉勉强点头,他已力不从心,交朝强忍不满,默不作声。田豹看出了他的心思,劝道:“当年你从军,已是迫不得已的事,如今不能再有任何的闪失了。比起为先人报仇,延续血脉才是你的责任。”交朝本想反驳,可他发现,田豹讲了几句就满头虚汗。
原来,就在这段时间,谨言慎行的田豹,却为一婢女,差点豁出了性命。国安自小受到良好教育,尤擅歌舞,颇受大家喜欢,在交渺最伤心的这段时间,更是成为她的知心伙伴。然而,美貌文雅的安同样受到了公家的注意。安陵新任率长亲自拜访田豹,打算将安买下,作为妾献给田氏嫡族。他本以为自己的恭敬必得田豹的礼遇,谁知遭到断然拒绝。
率长与田豹同为田氏小宗,原是其下属。四十来岁,中等身量,一副憨厚样儿,他的眼和嘴总是弯的,恰好摆成让人舒服的式样。他似乎总是在说话,而并没说什么,“是呀,有道理”,“对,没错”,这些小字眼加起来就组成了他每日的工作。他吃得好,穿得暖,睡得香,似乎不会发愁。要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必是那天才般的敏锐,即墨大夫随意一个神情,便可参透一二,无意中的一句重复,他都奉若神明。
率长大为不解。一个小小的婢女,有何不舍?田氏嫡族蓄妾数百,哪一个不是国色天香,花容月貌。如今一个破落家族的后人竟劳烦本人亲自出马,已经给了你天大的面子。率长压着脾气,命人再次与豹协商。结果,不仅再次遭绝,手下还被田豹刺伤。这下可真惹恼了率长,他决定派出一队人马,直接抢人。只是,没等命令传达,田豹竟自己找上了门,手中握有一柄短剑。
当天傍晚,惴惴不安的家人终于见到了田豹,两名官吏将他一路抬回了家。田豹脸色惨淡,嘴唇发白,鲜血透过袍服,染红了深衣。听到大家的呼唤和哭泣,田豹用尽力气点了一下头。
交朝忽然意识到,父辈已至暮年。
大阳三八二年冬,出奇的冷,以苍山之高也难抵北风之寒,绰与荷相继病重。绰,尚未适应久病的生活,她仍要煮饭,仍要洗衣,瞒着众人咬牙忍痛,直到无法站立,直至咳血昏倒,才被交朔强摁着休息。一双清亮的眼睛,一天较一天呆滞,憔悴的脸上找不出一丝血色。可是,当她面对交辉,硬撑着也要露出微笑。她不会说什么动情的话,平平常常的一句“回来啦,等着啊”,便是交辉心中最温暖的话语。
转年初春,绰与荷挨过了寒冬,却终究没能见到新出芽的桃花。史料记录了交辉在妻子弥留之际,在她耳边留下的话。“绰啊,不要怕,太阳神会接纳你的。是神让我遇见了你。有了你,我才成为了我,朝儿才成为了朝儿。神定会让我们再次相遇,也许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但是我一定会岔路口抬高铜豆等你。因为,我还想吃你做的蔓菁,喝你做的菽浆。安心睡吧,等我去找你。”绰留下了最后一滴泪。
荷是鸣鹿耜中最受疼爱的一个,她的存在,她的笑容能够化解一切矛盾。她偶尔也有脾气,通常都在怨恨自己,她偶尔也会流泪,往往是在夜晚,独自一人。她希望将乐观与坚强留存于家人心中。
荷离开后,交辰并没有流泪,他为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多年。只是,多年后他仍会吟唱这样的歌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在后人眼中,她们虽非族人,却同样值得敬仰。生命本就与长短无关,只关乎做过什么,又留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