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交朝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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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阳三七四年,交渺二十五岁了,如花似玉,娇艳欲滴,可她还是犯了与其他女子同样的病。这一年,不知怎的,交渺看铜镜的次数明显增多。
“母亲,您说我老了吗?”
“渺儿老?神所不容!”
“可是您看,我都有皱纹了。”
“怎么可能?”交清对着铜镜仔细瞅了瞅,“哪里是什么皱纹,不过这铜镜太旧了,都怪你父亲,这么多年了,也不换一个。”
“安陵哪有啊。”交渺还在反复地照,“母亲,您是何时有皱纹的?”
“何时?何时嘛——就是嫁给你父亲,我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
“啊!”
“是啊,之前哪里知道还有铜镜这钟东西。第一次照,可把我吓坏了,可比水里的影子清楚多了,也可怕多了。不知是哪个匠人发明的,太可恶了。”
“呦,那会不会越照越老啊。”
“嗯——有可能。”听见母亲的回答,交渺撅起了小嘴。
“渺儿,和我说说,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嗯,没有。”
“肯定有,以前怎么不见你总照镜子。”
“都怪辰,说我有皱纹!”
“别听他的。我年轻的时候也一样,他们呀只知道看你的长相。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母亲,我们大阳人不是不着急嘛。”
“是啊,若非你父亲,你早就该嫁人了。渺儿啊,你不会喜欢那个彗吧。”
“哎呀,不是他。”
“呦呦呦,那是谁?”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哎呀,不是,只是——只是差不多的。”
“说说看。”
“是——昭亢。”交渺用蚊子一般的叫声,说出了名字。
“哦!嗯——”交清轻轻一叹,气氛略显尴尬,“女儿有眼光呀,我也觉得他不错,今年不到四十吧,比你父亲可强多了。”
“嗯,比辰更强,那个畏畏缩缩,极其可恶的家伙。”
“不过,亢的儿子氐——嗯,十六岁吧,你可以等。”
“啊,那个坏蛋呀,感觉不是昭亢亲生的。”
“是嘛,这个亢太可恶了,怎么也不培育培养儿子,至少为了我们渺儿嘛。”
“哎。晚喽,晚喽!”
“晚喽!”交清轻轻搂住女儿肩膀,换了口气,说道,“母亲想让你办件事,办件好事。”
“什么好事?”
“去劝劝朝儿。”
“不去。一回来就凶我,还吼我不要理他。”
“朝儿心情不好嘛。现在,不光是辉,连朔的话他也听不进去。我想啊,还得靠你。”
“朔大母都不行,我如何能行?”
“我看得出来,你没问题的。”
“唉——那好吧,我试试。”
“走!去吃你绰母的新发现。”
“嗯?”
“栭菹。”
“那是何物?”
“黑黑的,脆脆的类似耳朵的东西。”
“啊?能吃吗?”
“当然,加梅子呢!”
从军的第七个年头,交朝升任佰长,却意外地被遣送回了安陵。
这一年,越国袭扰齐国南境,交朝随军南征,两军在莒地展开激战。这是交朝第一次参加实战,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人被刺得血肉模糊。他变了,突然间不会打仗了,靠着兄弟们的拼死保护,才活了下来。被拖下战场时,他的每根骨头仿佛都被东西压住,压得他几乎放弃了呼吸。
靠着田豹的关系,返回军营不成问题,可是这个样子,回去又能如何?究竟出了什么事?交朝对谁都不讲,大阳家顿时人人叹息。交渺对兄长还是了解的,以他这副性格,家人恐怕不行,苇一家就更别指望了,她思来想去,认为昭亢是个不错的选择。
交渺特意挑了一个溅满晚霞的黄昏,将兄长硬拽到海边。环顾四周只有亢一个人,点着篝火,身旁梨酒飘香。
“来,饮了它。”亢举起一碗,递给了朝。交朝从小尊敬昭亢,虽然有些抗拒,却也不好推辞,端起碗一饮而尽。“坐。”亢指了指篝火对面,“坐啊。我就和你讲个故事,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走。”看到昭亢瞪起了眼,交朝勉强坐了下来。
“你知道吧,我是燕人。”
“嗯。”
“当年,因为饥荒才和父亲到了这里,想必你也知道。”
“嗯。”
“实际上,我并没有说真话,我今天告诉你,但你不许再传出去。”交朝努着嘴,点了头。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的家族世代居于深山,自小就与伙伴们爬山上树,淘鸟蛋,摘松子。入了夏连裤子都不穿,擦伤流血是常有的事。八岁那年,与一个叫贺的孩子去摘果子,那时正巧看到一棵树,上面结了满满的红色果子。树不算高,长在了崖上。以往呢,都是我上去摘,他在树下接,可是那一次,他坚持要自己上。我当时想啊,我在下面护着,大不了拉他一把,肯定不会有事的。他很顺利地上了树,竟然比我还快,我忘了当时说了什么,反正我们两个都笑了。他摘了有一阵,依然不肯下来,似乎是要给妹妹多带一些。唉——”亢顿了顿,用手挠着头,“就在那时吧,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笛声,我们两个都被吸引住了,默默地听着,动都没动。然而我忘了,他可是在树上呀。当我听见一声尖叫时已经晚了,贺还有他脚下的树枝都没了,笛声也消失了。我赶紧扒着崖边向下望,崖并不高啊,可他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我吓坏了,跑回家去找父亲。父亲让我呆在家里,千万不要出去,他自己去救贺。我等啊等啊,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向贺道歉,是否要把我最珍视的宝贝,一块酷似骏马的石头送给他。贺也很喜欢的。可是啊,唉——”亢长叹一声,“待到父亲归来,只讲了一句话,‘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那个孩子,可是燕氏啊。”交朝抬起头,看着昭亢。“后来呀,我和父亲到过狄地,饶安、淳于。可哪里都没有安陵好,至少没有多少死人。”
“您不懂。”朝终于出了动静。
“我不懂?哼,你那又算得了什么。”
交朝狠狠瞪了一眼,很快又叹了口气,“罢了。”
“若你是当年的我,会怎么做?”
“不知道。”
“那你就等着偿命吧。”
交朝低声道:“不会的。”
“不会?倘若我是你,至少我在战场上,会保护我的手下。宁可自己死,也不会看着他们死。你倒好,一下子搭上三条性命!”
“我——我也不想。”
“晚了!你如何面对他们的父母?!现在是三个贺,偿命都不得!”
“我——”
“你到底当时在想什么?”
交朝沉默了一阵,缓缓道:“那一天,我也是八岁,刚刚八岁。那晚月亮很亮,正好切成了一半。我睡不着,想着转天找谁去玩。躺着躺着,突然听到启的孩子哭了一声,只哭了一声。我很讨厌他,不仅总哭,而且臭烘烘的。可我还是起来了,走出去了。”交朝又开始了沉默。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看到了那双眼睛,他没有任何表情,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
“你说的是——”
“志。我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他离开后,我也回去了,我以为这是个噩梦,不敢再睡。很快,天有些亮了,我在想这个人来做什么,是不是他把启的孩子惹哭了。可是,当我听到动静,跟随父亲出门,见到——伯平夫妇,我,吓得不会哭了。”
“后来呢?”
“后来,我多次梦见那双眼睛。”朝的声音有些发颤,“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很冷。”
“在梦里?”
“在梦里,那双眼睛我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他始终盯着我,不放。
“他说了什么?”
“他只说——‘罢了’,每次都只是说‘罢了’。”
“罢了?”
“嗯,我不清楚他是何意。”两人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可能比你好一点,我会梦见贺,梦见我们一起玩。”
“我看见那些越人,就想到伯平夫妇,想到那双眼睛。当越人攻上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忘记了手里握着兵器。”
“你还有机会成为技击之士,我连想都不敢想啊。”“你想留下还是回去?”
“回去。”
“哦。”亢又递过去一碗梨酒,“活着,总要死的嘛。”亢倒在沙滩上,讲道。
交朝喝完了酒,同样躺下来。“是啊,总要死的。可是,我不想像志一样,杀人。”
“你想没想过,你杀越人,实际上是在救你的兄弟。”
“可是,伯平夫妇的样子我永远忘不了。”
“你想一辈子都像我和氐儿一样种地吗?”朝微微摇了下头,“你只有靠自己。”亢起了身,面向大海,抬高了声调,“忘不了,就不要忘!看着我!你看着我!”亢俯视着朝,“志是越人,是越人的奸细!是越人杀了伯平夫妇,是越人杀了你的兄弟!你要报仇,为他们报仇!你要杀死可恶的越人,杀光越人!明白吗!”
“明——明白。”
“再说一遍,杀光越人。”
“杀光越人。”
“再说一遍,杀光越人!”
“杀光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