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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昭武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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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禹眼看着王倓已愈来愈接近那个华服男子,此时再想叫住他已经来不及了。

他昨晚和对方既然有分食之谊,自然不希望他被抓住。

可光明寺香火鼎盛,男女老少在此地不断进进出出,这一愿望实在藏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就在殷禹这片刻的恍惚之际,王倓已好似闲逛般地悄悄走到了华服男子身后。

他往左右迅速打量一眼,便以老练而敏捷的手法摸向前方的那只朱红色的钱袋。

眼看要到手之际,蓦地伸来一只大手将王倓手腕死死扣住。

殷禹在后头看着,不禁心叫糟糕。那个抓住王倓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眼中的肥羊——华服男子本尊。

殷禹见状急忙跑了过去。

当他临近时,才看清了那名华服男子原来是个碧眼高鼻的胡人,四十岁左右,细长而锐利的眼睛显示此人头脑颇为精明,其双耳还各戴了一只金耳环。

只听那个胡人冷笑道:“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干这个!跟我见官去。”

同时抬头亦发现了殷禹的赶至,面露疑惑。

殷禹停在他身边,赶忙施礼道:“这位大哥,是我家弟弟不懂事,求您高抬贵手。”

那胡人不禁有些诧异,打量了殷禹一眼,道:“他是你兄弟?”

殷禹点点头,“是我弟弟顽皮,回去后我一定多加管教,求大哥就饶恕他这一回吧。”又再三地赔礼作揖。

扒窃未遂虽然不是什么重罪,但对于王倓这样有志功名的人来说,人生一旦沾上这样的污点,那么就意味着他这一辈子的前途都毁了。

因此为了保全他的名声,殷禹才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向眼前这个胡人再三地赔礼道歉。

这一切被王倓看在眼中,先是惊诧,随即呆滞了好一会儿,最后眼中忍不住隐隐有泪光浮现。

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除了父母以外,第一次有外人对他这样好。

胡人听罢旋即笑道:“有你这样一个当哥哥的,算这小子好福气。”

说着就将箍住王倓手腕的大手一并松开了。

又续道:“佛门讲究一个缘字,今日我们三人相遇就是缘分,如果两位不嫌弃的话,去我店里喝杯水酒如何?”

殷禹和王倓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两人均想不到眼前的这名胡人竟会如此地豪迈不羁,顿时心生好感。

殷禹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在下殷禹,敢问大哥如何称呼?”

胡人摆摆手道:“何必这么多礼。我的名字你们听了一定忘不了,叫米满仓。”

他显然很为自己的名字自豪,不禁大笑数声。

殷禹心中暗叹这人可真是有趣。

于是,两人在米满仓的带领下当即步出光明寺,径直往里坊的北门走去。

光明寺位于西城的怀远坊内,和大名鼎鼎的西市之间只隔了一条横街。而米满仓的店铺正开在西市之内。

当殷禹初次踏入这堪称整个长安城内最繁华、最热闹的商业区时,即使以他见惯了世面的眼光也不禁深受震撼。

只见整个西市之内,一眼望去尽是人山人海,胡汉各族男女充斥其间。

街道两旁的店铺旌旗招展,写着油靛店、法烛店、王家煎饼团子店等显眼字号,其中最大的店铺也不过是三间门面,最小的则只放得下一张柜台,真可谓寸土寸金。

男女行人的笑谈声,商贩们的叫卖声、招呼声络绎不绝,充盈在各人耳中。

米满仓在前艰难开路,转过头来苦笑道:“就是这样,每天正午开市我才不愿意回来,但又偏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又自嘲般地摇了摇头,继续前进。

当三人终于过关斩将般好容易挤到米满仓所经营的铺子时,殷禹才发觉原来是间酒肆,足有两间门面阔,门外插着一杆酒旗,上书“香味来”三个大字,别有风趣。

店内此时已经顾客满坐,只余下了一张空桌子。

米满仓进去后即刻有一名胡姬过来招呼,令殷禹和王倓两人眼睛不禁为之一亮。

原来殷禹在百泉县时虽然见过不少胡商,但对于胡人女子却是头一遭见到。

只见那名胡姬身材高挑,皮肤雪白,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她的两边颧骨略高,眼窝凹陷而鼻梁高挺,造就出了极为立体的五官。

其中眼睛明亮而富有神采,忽闪忽闪的好像会说情话似的,看男人时也毫不避让,显示出了有别于汉人女子的别样风情。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紫色的对襟窄袖杉,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走动之时异香飘飘,想来是衣服经过了某种香料熏染,美色奇香,分外诱人。

王倓偷偷凑到殷禹身边低声道:“听说胡人酒肆里的胡女会在客人饮酒时跳舞助兴,不知道待会能不能见到。”

说完,便两眼放光,死盯着那名胡姬不放了

殷禹一时竟哭笑不得。忽然联想起孔子他老人家的那句“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名言,心想真是对王倓这小子眼下最佳的写照。

至于他本人自问也不过是个普通俗人,只是后世的经验见识都给予了他面对诱惑时远超常人的强大定力罢了。

米满仓冲那名胡姬介绍道:“这是我新交的朋友,快去拿西市腔来,我要好好招待他们。”

胡姬下意识地朝殷禹两人打量一眼,对于王倓她只是一扫而过,倒是瞧到殷禹时微露诧异,目光停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米满仓引着两人坐到那张空桌上后,胡姬也正好将酒水端来。

米满仓得意笑道:“这是我新酿成的西市腔,还没拿出来卖过,请两位多多指教。”

殷禹想不到米满仓竟然会如此隆重地招待自己二人,就连未上市的新品佳酿都拿出来了。

一时之间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激动。

他话不多说,即刻向米满仓敬了一杯。美酒入喉,顿时觉得清爽无比。

而一边的米满仓则满怀期待地问道:“如何?”

殷禹沉吟片刻,笑道:“小弟对喝酒不太在行,要是说错什么,米老板千万不要见怪。”

对此,米满仓潇洒地摆了摆手。

殷禹才接着续道:“这酒初入喉时有些辛辣,等酒进了肚子,喉间又有一股回甜上涌,层次分明,好像行军打仗,对敌之时紧张万分,胜利之后又喜不自胜。”

他的前半段话其实换了任何一个略有资历的酒客都能品得出来,然而最妙的是他将自己前不久由战场上得来的感慨和这壶酒联系在了一起,以情论酒,立时赋予了它别样的内涵。

米满仓果然激动笑道:“殷兄弟还说自己不懂酒,我看你就是品酒的行家。”

显然殷禹刚才的一番酒论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三人正谈笑着,又另有一名小胡女端来几盘小菜。

她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汉人服饰,虽然不像那位大姐姐明艳动人,但高挺的鼻梁和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同样予人一种狡黠聪慧的深刻印象。

小胡姬上完菜后朝王倓飞速看了一眼,四目交接,顿时把后者看呆了,手中举着的筷子都忘了动。

小胡姬见状不禁弯眉浅笑,随即离去。

米满仓看在眼里,见怪不怪,笑道:“酒微菜薄,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殷禹笑道:“想不到米老板不止姓氏起得妙,连汉语也说的这样好。”

失了魂的王倓这时才回过神来,忽然掩嘴笑道:“大哥这回是马屁拍错地方了,依我看米老板的姓氏该是昭武九姓中的米氏一族才对,是本国的国姓。”

米满仓颇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王倓,道:“想不到王兄弟也知道我们昭武九姓。”

在场之人只有殷禹面露疑惑,这一情形被王倓及时捕捉到,于是笑道:“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几句。说是当年月氏部族共有九族,原居于祁连山北的昭武城,后来为匈奴所破才远迁西域,而后建立了九个国家。

后人为了不忘本,便以各族姓氏为国名,米国正是其中之一,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他说的如此详细,一来当然有炫耀自身才学的意思在,二来则是特意为殷禹解惑。

米满仓鼓掌大笑道:“何止是对,里头有些事情连我这个米国人都没你知道的清楚。王兄弟真有本事,只是.......”

他顿了顿才续道:“不知道两位兄弟现在以何谋生?我看你们都不是平庸之辈。”

殷禹心思剔透,旋即明白米满仓刚才之所以戛然而止,想问的其实是凭王倓的见识怎么会去做了扒手的问题。

只是话到嘴边可能觉得不妥,才换了个问法。

一时又为此人的心思细腻而好感倍增。

王倓略有些窘迫地朝殷禹看去,表示对这一问题有些难以启齿。

殷禹当即领会,心想两人如今的境遇确实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只是一来他见米满仓为人潇洒豪迈,料想他也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两人。二来则是那句老话,撒一个慌就要用无数个慌来圆,还不如坦白相告来的干脆。

于是将自身的情况简单说了一番,到王倓的部分则推说他也和自己一样近日才落难长安,丝毫不提他准备考科举的事情,免得给他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对此,王倓自然明白殷禹的苦心,心中大为感动,只是当着米满仓的面不便表露。

米满仓听罢,笑道:“实不相瞒,当日我穷困时还曾睡过猪圈哩,依我看以两位兄弟的人才他日绝非池中物。不过——”

他扫了二人一眼,续道:“眼前的生计问题还是要尽快解决才行。两位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这儿倒是想拜托两位一个忙。”

王倓好奇问道:“是什么事?米老板请说。”

米满仓忽然叹口气,道:“其实就是咸阳县的一家老主顾知道我新酿成了西市腔,特意打了招呼向我订了几坛酒,他家过两天要办喜事,所以务必要求明日送到。

可我店里的那两个伙计不争气,前两天在赌档输了钱不说,还死不认账把人打伤,现在正扣押在长安县的牢房里。”

他转头扫视店内一圈,示意道:“你们看,我这儿是一天也离不开人,想自己去送也不成。临时找人又怕对方靠不住,毕竟这批酒丢了事小,要是不能及时送到,得罪了老主顾才是事大。你们知道,做生意的最讲一个信字了。”

殷禹顺着他的目光,往店里扫了一眼。

如今正值中午,顾客不绝。然而店内只有刚才的大小胡姬两人前后照应,不见其他伙计,果然是忙得不可开交。

米满仓道:“今日我和两位兄弟相谈甚欢,加上做我们这行的见惯了人,我看得出两位都有一副侠义心肠,才斗胆想拜托二位帮我这一个忙,希望万勿推辞。”

随即举起酒杯,敬了两人一杯。

殷禹也向他回敬,同时心里有些回过味来。

原来米满仓之所以如此隆重地招待自己二人,是早打定主意有事相求,并非真的想要结交他们。

虽然事出有因,但他的这一做法多少含了一些功利算计在内,令殷禹心中有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就好像从饭菜中突然吃出一只苍蝇,顿时有些不快。

于是犹豫着说道:“米老板这样招待我们,小弟本该义不容辞,只是我们初来乍到,对长安周边的环境丝毫不熟,怕耽误了你的大事。”

米满仓急忙摆手答道:“咸阳县就在长安城的西北边,出了开远门往北沿着路走上个把时辰也就到了,绝不会错的。”

又补充一句:“如果两位确有困难,我也不好勉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算是我与两位兄弟结交的见面礼,如果当我米某人是朋友的话,就不要推辞。”

说着,将腰间那只沉甸甸的朱红色钱袋塞到王倓手中。

王倓顿时喜形于色,笑着收了下来。

殷禹见状,又见米满仓话说到这份上,确实不好再推。同时亦为此人的风度暗暗折服。

和王倓交换一个眼神后,便正色答道:“无功不受禄,既然如此,我们就帮米老板这个忙。”

米满仓闻言,一时喜不自胜,连忙端起酒杯又敬了两人一杯,令殷禹忽然又有一种上了对方当的错觉。

只是话已说出口,不好再改。

“啪啪啪!好!”

霎时间,店铺内掌声雷动,响起一片激动的叫好声。殷禹好奇地抬头一看,整个人顿时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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