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梨花银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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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为数不多的史料记载,北穹境的前身,原本是凡间界七大陆之一的北穹大陆,只是在经历了千年前那场具体经过就连史书上也早已语焉不详的三界混战,并以凡间界一败涂地的惨败结果收场之后,就被迫和仙魔两界签订了一条不平等协议。
协议中其中一项,便是要以通天结界将凡间界七块大陆分隔成永绝往来的凡间七境,而如今的北穹境便是其中之一。
而一同被划入北穹境的,除了广袤富饶的中原大陆之外,还有周边为数不少的岛屿,而且绝大部分都集中腹部在中原大陆的东侧。
据说很久以前,北穹城有过一位擅长钻研地理学术的执者,他曾大胆推断,这些岛屿与中原大陆本就是一体,只不过与大陆相连的部分陆地向下发生了凹陷,被海水淹没,而岛屿密集的那片陆地则是一种类似褶皱的形状,就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给南北向用力挤捏了一下,这才造就了如今的这片星罗棋布的海岛群。
而在这片从南到北呈带状分布的海岛群中,绝大数岛屿都呈现东西狭长的形状,而且面积都小得可怜,能达到方圆十里的恐怕都不超过十指之数,却唯独在岛群的中央地带,有一座横跨东西足有千里海域的辽阔岛屿。
这便是东岛。
东岛虽与中原大陆有一水之隔,但既然同属北穹一境,自然也归在北穹城十八执者的管辖范围之内,所以无论文化还是经济方面,其繁荣程度并不比中原地区落后多少。只是东岛面积虽大,可终究是个岛屿,最成熟的行业必定还是渔业,最繁华的地带自然也是码头。
这一天恰巧是东岛关西一带的鱼市日,关西各大码头更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沿街贩卖的各色摊铺,将本就不宽敞的道路挤了个水泄不通。嘈杂声混合着各类海鲜的腥味,让为数不少的码头外来客们都有些水土不服。
然而就在这摩肩擦踵的大街上,一道瘦小的身影却颇为灵活地在人群中钻来挤去,高高举过头顶的右手上似乎是提着一条鱼,尽管他有意避让,可在这般拥挤的环境之下,还是难免会弄脏从他身旁经过那些路人的衣服,只不过却也没人找他晦气。当然,并非这些路人都有一副肚里撑船的度量,只是这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哪怕只是站在大街上不迈步子,也能被人流给推着走,这种拥挤场面,等那些倒霉的家伙发现衣服脏了,罪魁祸首的那个提鱼小鬼头早就淹没在了人山人海里。
这提鱼的小鬼头自然不是别人,正是为了拜师学武而初至东岛的鬼灵精韩弃。
当小韩弃终于费力地抵达了一家茶寮,上到二楼,一眼便瞧见了正坐在一张桌前,已候了他有一阵子的娘亲。
此时的析栾已经褪去了斗篷,换上了一套朴素的东岛当地女子服饰,只是衣着虽朴,却难掩她那副出尘之资,不过好在东岛并非北疆那等蛮荒之地,就算是被好色之徒盯上,但只要并非在偏僻无人之所,想来应该不会有人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析栾冲着儿子招了招手,示意他到桌旁坐下,将早就备好凉着的一杯清茶递了过去。单看她的容貌,与十年前太微山望海涯畔的那位绝色妇人并无二致,只是眼角眉梢这些细微之处多了一股经历风霜洗礼后的成熟韵味。
茶寮里坐客不多,空间逼仄狭窄的二楼更是只有寥寥数人,仿佛这码头上所有的人都挤在了外面的大街上。
韩弃接过茶水,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连茶叶都倒了不少进嘴,他一边嚼着有股子清香的茶叶,一边举着手中那条通体银白的大肥鱼,问道:“娘亲,是这种鱼吗?我没有买错吧。”
析栾浅笑着点头,“没错,这就是东岛银鱼,等今晚安顿好之后,娘亲便给你烹一道梨花银鱼。”
无意间听到“梨花银鱼”四字,邻桌一位正独自品茗的灰发老翁眼神一怔,目光不经意地瞥向母子二人。
小韩弃欣然应道:“好嘞,我还从来没吃过这种鱼呢,怎么娘亲以前从没做过这道菜?”
析栾低头抿了一口茶水,道:“这种银鱼在中原和近海都是没有的,只有在这东岛上才会有售。娘亲有幸在十几年前尝过这道梨花银鱼,只觉是人间难得的美味,便费尽心思学会了烹饪之法。本想着自己以后也可以做,只可惜中原根本没有这种银鱼,而用其他鱼来代替的话,却又完全没有了这道菜原本的滋味。”
韩弃一边捣鼓着手中的银鱼,似乎想查探这银鱼的特殊之处,一边随口问道:“怎么娘亲以前来过这东岛?”
析栾轻轻应了一声,似乎是忆起了以前的事,她神情有些向往,感慨道:“应当是有好些年头了,我与你父亲,当初便是在这东岛上结下的缘分。”
“梨花银鱼!当真是上天见怜,哈哈哈……”
一阵中气十足的笑声打断了析栾的追思,她本能地一把抓住弃儿的一只手臂,同时警觉地转头望去,发现发笑的是邻桌一位面相陌生的灰发老翁。
灰发老翁渐渐止住笑声,杵着一根比他身形还要高出一截的铁禅杖,站起身缓缓向析栾母子这桌靠了过来,站定后,先是朝着正一脸警惕的析栾微施了一礼,笑容可掬,他开口问道:“这位夫人,请恕老朽唐突,只是方才无意中听闻,夫人似乎懂得烹制梨花银鱼?”
析栾听清他的来意,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少,可她不敢完全卸下心防,因此只是对这名陌生老翁的询问置若罔闻,指望他能够识趣走开。
此次来东岛,她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可一旁的小韩弃哪会管这许多,瞧见问话的又是一个慈眉善目笑脸迎人的老爷爷,便口随心动地反问道:“怎么了,老爷爷?难道你也想吃么?”
“小公子果然聪慧。”灰发老翁没有介意析栾的冷淡态度,只是也没有如她所愿就此离开,反而弯下腰对着小韩弃抚须笑道:“老朽厚颜,对这道梨花银鱼还当真是垂涎不已,只可惜老朽没有小公子这等口福,这辈子怕是都没机会一尝夙愿咯!”
都说童言无忌,小韩弃也当真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挠着头好奇地问道:“老爷爷既然这么想吃,找人给你做不就成了?难道这说料理很贵?老爷爷你付不起银子?应该不会吧,我刚买的这条银鱼也不算很贵呀。”
灰发老翁却眯起了眼,一边打量着桌旁女人的表情变换,一边继续与小韩弃周旋道:“呵呵,小公子这就有所不知了。所谓‘厨武兵药,东岛四宝’,东岛料理不仅誉满北穹,料理世家也不胜繁多,可懂得烹饪名料理梨花银鱼之辈,却少之又少。不为他故,只因这道梨花银鱼料理本是关西厨圣单家的独门秘方,从不外传。”
灰发老翁话里有话,小韩弃却未在意,只是打心底对他满口老学究似的文邹说辞感到好笑。
他有意要捉弄这老翁,于是眼珠滴溜溜一转,背起双手,模仿着老翁的语气,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慢条斯理道:“原来如此,听老公公此言,想必这名料理梨花银鱼当真非比寻常。可既非所求无门,老公公欲饱口福,何不专程登门拜访,以尝夙愿?”
灰发老翁也不知是脾气好不计较,还是根本就没察觉出小韩弃的有意嘲弄,他自顾自道:“小公子又有所不知了。十二年前,关西厨圣惨遭灭门之祸,单家连仆役在内共两百一十三口,无一幸免!名料理梨花银鱼亦从此失传。老朽虽欲一饱口福,奈何所求无门,惜哉惜哉!”
说罢,他一顿垂首叹息,神情颇为沮丧。
听到这里,小韩弃总算是明白过来,这老头哪里是求食这么简单,分明是别有用意,而且多半是者不善!想到这里,他回头望了一眼娘亲,果然见她神情紧张,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
小韩弃当即心思电转,猛然间瞥见自己手中提着的那条银鱼,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便扭头悄悄朝母亲露出一个轻松笑脸。
他回过头望向老翁,不再顺着老翁的话往下聊,而是赶忙悬崖勒马,调转话头道:“原来如此,我母子二人初至此地,不知此中情由,望老公公莫要笑话。老公公此来,想必是要请家慈替你烹制那道梨花银鱼,以尝多年夙愿吧?呵呵,只是家慈拙手,难比那独门秘方,惟恐会玷污了这名料理梨花银鱼的名头,依我看,这鱼,不作也罢!”
小韩弃语毕,不待那灰发老翁反应,提鱼的手臂猛然一甩,竟出人意料地将那条银鱼从这茶楼二层的窗口朝着大街上给丢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灰发老翁虽未想到这不过几岁的孩童会有如此一手,可这位一举一动一直都是慢慢悠悠的老人,当下身形竟然瞬间电起,身体紧跟着那条银鱼跃出窗口,手中禅杖横持,挂住窗外栏杆,而后稍一借力,又从窗口飞身返回二楼,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而他手中已然提着那条银鱼。
“哈哈,如此鲜嫩名贵的食材,怎可就此浪费?小公子……”
灰发老翁的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也不觉有些暗暗发怔,只见他扫视茶楼一圈,哪里还有那对母子的影子?而大街上人山人海,又哪里寻得到二人去处?
小韩弃拉着母亲在大街上一路穿梭,借着人流的掩护径直窜出了码头,可他们并不敢完全松懈,一直跑到隔壁一座不起眼的小镇,寻了一家落脚客栈,入住之后将房门关紧,母子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韩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上下像是在水中浸泡过一般,他三两下扒掉湿透的衣服扔在地上,拿起桌上的水壶便往嘴里猛灌,而反观析栾则是一副轻松如常的样子。
“呼……呼……可累死我了,又热又渴,呼……”
小韩弃瘫坐在椅子上,等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析栾已经收拾好他的脏衣服,并且让客栈伙计打来一盆热水,叮嘱他道:“快用热水擦擦,换上干净衣服,小心着凉。”
小韩弃听话地依言照做,等他换好衣服后,回想起先前茶楼里的一幕,又一次的凭借自己的机灵顺利脱身,他不禁有些得意,劫后余生般笑着问娘亲道:“娘亲,你认识刚刚茶楼里那个老头么?”
“不认识。”析栾摇头,欣慰地看着儿子道:“我原以为我们母子已经足够小心,没想到随口一句话都能惹来祸事,当真是片刻大意不得。幸亏弃儿机警,及时摆脱了那人,否则定然少不了一番麻烦。”
她伸出一只羊脂玉手,爱怜地挠着弃儿的小脑袋瓜,眼中满是春阳融雪般的慈爱温柔。
得到母亲的夸赞,小韩弃如同吃了蜜一般开心,不过想起他当时将鱼扔出茶楼后,那名灰发老翁一连串的利洒动作,他好奇地问道:“那老头本事可真不赖,蹿地比我全力扔出去的鱼还快!娘亲,莫非那也是术术么?不太像啊。”
析栾微笑着解释道:“那并非术术,而是武术中的身法。所谓术法,其实区分为诡术、术术、武术和咒术这四种。诡术顾名思义,乃专司诡谲巧变之术,妙用无穷,唯一的短板是缺乏实际战力;术术讲究以自身气御天地万法,通过口诀与手印的搭配来引导体内灵力,从而达到直接施放法术的效果,侧重内外兼修;武术则注重锤炼肉身,横炼一副钢筋铁骨,通常辅以刃术修行,可谓战力卓绝;而至于咒术,你应当见识过了,效果与术术有些类似,但咒术并非直接以气御法,而是需要借助事先就灌注好灵力的咒印,通过激发咒印方能达到施法的效果。”
娘亲难得给他讲解有关术法方面的知识,小韩弃顿时听得两眼放光,兴致大起,他问道:“那这四种术法,到底哪个最厉害?”
析栾微笑着摸了摸弃儿的小脑瓜,之前因为她心中有所顾忌,不愿放任儿子修术,所以尽管游历期间,弃儿曾多次问及她有关术法之事,但她多半都是闭口不言,顶多也只是一两句简单带过,像今天这般耐心讲解,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心中的顾忌已经消散,只不过当初在太微山下,弃儿向她保证不去学术术,她何尝不明白,这是他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做出的让步。有道是母子连心,他一个九岁孩子都肯为了自己妥协,而她身为母亲,当再次面对儿子的提问时,教她如何忍心继续敷衍呢?
所以,在来东岛的途中,析栾便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儿子能信守他不修术术的承诺,作为补偿,弃儿想做任何事,她都会不遗余力地给与支持。
因此,她认真地回答道:“其实最厉害的并非术法,而是人心。但若非要排个高下,我只能告诉你北穹境对这四种术法的排名是诡、术、武、咒,可这也并非是参考四种术法的威力来定论的。”
小韩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娘亲以前既然来过东岛,那您知不知道这岛上哪个门派的武术最厉害?”
析栾不假思索地答道:“关西伊贺,关东柳生,这两家都是东岛上成名已久的武术世家,至于哪家的武术更厉害我就谈不上了,只知道这两家乃是世交,数百年来两家名声在东岛上也一直是并驾齐驱,并未出现过一家凌驾于另一家之上的情形。此外还有一家关中诸羽,百年前曾经辉煌过一时,不知为何很快又落没了,只是听说最近这几年,似乎风头又盛了些,隐隐有直追两大世家之后的势头。”
小韩弃早就打定主意要修习武术,既然要学,那自然要找一家最厉害的学。他想了想,与娘亲商量道:“那我们现在应该离关西最近,不如我们先去伊贺家碰碰运气?”
析栾闻言面上露出了一丝难色,欲言又止,她思量了片刻,最后坦白道:“这恐怕行不通。我与你父亲十几年前在东岛时,曾和伊贺家现任家主有些过节,莫说是让你上门拜师,便是我们母子踏入伊贺家势力范围内,一旦被他们知晓,想必都少不了要有麻烦。”
小韩弃闻言也没有细问,而是立即便拍板决定道:“没事,那我们就去关东柳生家。”
析栾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不先去离这里更近些的诸羽家呢?”
弃儿一本正经地思量着道:“诸羽家或许也不差,可毕竟是后起之秀,就武术而言,比起成名已久的武术世家多少应该有些差距。况且当初在太微山下出手救了我们母子的那两位恩人,听鸦老唤其中那名健壮大叔好像就叫柳生什么的,应该就是关东柳生家的人,等我拜入柳生家后也好有机会报答一二。”
析栾闻言并无异议,道:“如此也好,不过我好像记得柳生家不收七岁以上的新徒弟,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娘亲在柳生家有一位故人,当年与你父亲也算是生死之交,若是拜托于他,想必让你进门学艺绝非什么难事。只是关东柳生家距此八百里有余,怕是又少不了要有一番车马折腾。”
析栾毕竟是女子,连日舟车虽谈不上劳累,却终归舒服不到哪里去。
小韩弃却提议道:“娘亲,这次我们不坐马车,我们跑着去关东!”
析栾听到这话有些意外,她自己倒是妹什么,因为有些许术法傍身的缘故,与其乘坐马车一路颠簸,她更倾向于逍遥自在的御法疾行,只是她自身道行并不高明,要带着一个完全不会法术的弃儿却颇为勉强。
“娘亲也不想受车马颠簸之苦了吧。”弃儿懂事地道:“反正迟早要学武术,娘亲先前不是说学武术就是要练就一副钢筋铁骨么,那我就从这赶路开始练起。八百里路,我们日行八十里的话,十日左右便可到达。”
他说这话时虽然满眼含笑,但语气却一丁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析栾不觉有些欣慰,但更多的却是心疼。
日行八十里,对懂得御法疾行的她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身无道行的寻常成人或许也能办到,只是不会太过轻松,但若要一连坚持十日如此赶路,只怕脚力出众的壮汉也会望而生畏,更何况弃儿只是一个九岁的孩童呢?
但既然是儿子的决定,析栾也无意阻挠,只是恍惚间,她蓦然想起了当初在太微山望海崖上,夫君韩英临别之前所取名的那个“争”字,而在五烈殉的结果传来后,她便毅然决定替他改成了“弃”字。
只是如今看来,她这一番苦心,或许终究只会是一场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