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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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油灯昏黄，豆粒般的灯光散发着幽幽的火光，火很小，灯亦不亮，这点光亮仿佛与黑暗并未隔绝，而是黑暗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王允恭独自坐在灯前，胳膊枕放在桌上，双手交叉，下巴压在手上，闭了双眼，往里吸气是很轻，往外呼气时却很重，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竟莫名其妙的低沉下来。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低沉，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很懒，什么都不想动，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是浅尝辄止，脑袋很沉，心口也似是堵了一块什么东西，压在那里，喘不过气来。他
长出一口气，心想我这是何必呢，放着安生的日子不过，偏要跑到这龙潭虎穴中来，自己图的是什么呢？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
笑不代表开心，摇头也不代表否定，也有可能代表无奈，或者什么也代表不了。
“平伯还好吗？”他突然有些想家，想那个如同亲人一样的仆人，想那个已经败落的家，无以为家，无可牵挂，想着想着，眼角竟流出两滴眼泪来。
他将眼泪挤掉，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盯着桌上的灯发起愣来。灯下有几粒未收拾干净的粟米，黄黄的米粒在那里格外的显眼。
这么几粒米居然没有看见，收拾碗筷的人真是不认真、不仔细啊，米粒啊米粒，为什么你要被人吃啊，真可怜啊。可，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吃不上啊。
想到这里，王允恭想起那日见到的惨状来，双眼之中浸满了泪水。一家十余口，存命仅二三；一处十余家，绝嗣恒八九。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怎么就会如此卑贱呢，泱泱大国，满朝公卿，怎么就没人站出来帮他们一把啊。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搜刮百姓的时候记得自己为民父母，出现大灾大难了，就躲起来了，这样的朝廷留他又有何用呢？
王允恭越想越生气，不禁使劲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
这一掌之力，不过是将桌上的油灯震得晃了几晃而已，仅此而已。
王允恭感到了一种无助，他颓然地坐下，不过心却没有平静下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急促，心中的想法越来越坚定，以至于到最后竟成了咬牙切齿。
吱拗一声，门被推开了，王允恭循声望去，正是季然回来了。
季然借着灯光看见王允恭扭曲的脸，急忙问道：“怎么了这是，和谁呢？”
王允恭愤愤地道：“我，一定要帮他们一把！”
“帮谁啊？王重霸他们？你刚才不是已经帮了他们一把了吗？”
“不，是灾民！”王允恭斩钉截铁地道。
“咱们是来查案子的······”季然还要说什么，却被王允恭打断了，王允恭叹了口气道：“人命不应如此卑微，生命没有高低贵贱，即使草民也不能没有活下去的权利。”
季然点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良久，王允恭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些，问道：“哥哥探的情况如何？”
“这个村子着实蹊跷。”季然面色有些沉重，缓缓地道：“我刚才进村里转了一圈，一路上没遇到一个行人，也没有几户张灯的，大晚上没有行人这倒罢了，没有几户点灯的这就奇怪了。”
王允恭点点头，若有所思。
季然继续道：“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这村子不大，也就是百十户的样子，我这一路行来，遇到的哨卡却有六处，明哨、暗哨都有，显然是戒备森严啊。”
王允恭皱皱眉头：“如果所料不错，这里是他们的一个据点，村子里应该没有百姓居住了。灾荒年月，这样的村子很好找。他们找到这样一个村子，或者，或者制造这样一个村子，把府库里的粮食运到这里存放，派上专人把守，再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也就是说，这是他们的一个据点。”
“嗯。”季然也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问道：“那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
王允恭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现在看来，几个县的府库盗窃，与这帮人脱不了干系，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背后又是哪些人在与他们做交易？这些现在都不得而知，这才是关键所在，要破此案，就得把这些东西都查清楚。既来之，则安之。只有接触这群人的核心，才能接触到真正的内幕，所以咱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季然点点头，又问道：“王重霸他们去了那么久，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王允恭笑了笑道：“料也无妨，应该快回来了。”
说话间，门外已经响起了说说笑笑的声音，却是王重霸他们回来了。
王重霸等人一进门，山羊胡子笑着问王允恭：“小兄弟可知这次我们吉凶如何？”
王允恭低头思考了一会，摇摇头道：“实在不知啊，怎么，难道是碰钉子了？”
一旁的王重霸一扒拉山羊胡子，笑道：“你这没正形地的，不要再跟小兄弟胡闹了。”转而又对王允恭和季然道：“这次我们按着小兄弟教的办法回了话，二当家的并未为难我们，还好言安慰一番，叫我们不必在意。看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王允恭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是一起进去的？”
“不不，是一个一个进去的。”王重霸答道。
小胡子摸了摸自己鼻子下的小胡子，嘴角一翘补充道：“二当家的是个精明的人，如何会叫我们一起进去呢，肯定是一个一个进去互相验证口供的，看看大家说的是不是真的。”
“嗯，嗯。”毛胡脸也点点头，一脸释然地道：“还好小兄弟教了我们应对之法，咱们大家才能轻松过关。”
“是啊，是啊。”众人不禁一阵激动，这是由劫后余生的庆幸所带来的激动。
王允恭眨眨眼问道：“你们可曾提起过我和季大哥？二当家的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见我们？”
一边的小胡子一脸看穿一切的坏笑：“小兄弟，你也忒心急了，这就想见二当家的啊，这是想在我们这里谋个差事吧？你是想和兄弟们吃一碗饭了？”
王允恭面露尴尬，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一旁的王重霸替他解围道：“去去去，哪有这么说话的，小兄弟肯入伙，咱们以后就是自家弟兄了，咱们求还求不来呢。小兄弟，你休要与他一般见识。我们按着你的话原原本本回了二当家的，不过二当家的并没有说什么，只叫我们好好照顾你们，叫你们好好休息。”
王允恭与季然对视一眼，轻叹了一口气。
王重霸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怕冷落了二人，急忙劝解道：“你们现在就在庄上，二当家的想见随时便能见，也不急于这一时。”
王允恭微微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目光盯着桌上的油灯，灯光昏黄，灯头如同豆粒，一跃一跃的。光明之外，便是黑暗。就像眼前这些事，能看清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管那么多干啥。”毛胡脸有些不耐烦，他见桌上的两坛酒还在，一把抓过一坛，手刀削掉封泥，把脸凑上去闻了闻，喜道：“这酒不错啊，来咱们尝尝。”
“你这酒鬼！”王重霸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笑道：“贪杯误事，早晚你要在这酒上吃亏。”
毛胡脸一脸不屑地道：“那又怎地？身在乱世，活着不易。有点小爱好也不错，对我来说能喝一口算一口，若明日真丢了性命，也不算太亏。今日过堂，吓得我冷汗直冒，也总算是劫后余生了，喝一口庆祝下。”
说着在桌上摆上几只大碗，挨个儿斟满，对大家道：“来来来。”自己端起一碗，一仰脖子就干掉一碗。
王重霸等人也纷纷端起碗喝了起来，一时间，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浓郁的酒气，充斥着大家欢笑的声音。
不过，季然和王允恭却始终没有动。王重霸好奇地问：“怎么，季兄弟，小兄弟，你们不喝？”
王允恭笑了笑道：“我酒量很糟。”
王重霸又问季然，季然则是微微一笑道：“我酒量太大了。”
油灯的火光跳跃，恍恍惚惚，给人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
王允恭问王重霸：“你们这个二当家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重霸喝了一碗酒，吧唧吧唧嘴道：“俺们这位二当家，名叫尚君长，平常老大哥不在庄上，都是由他来主事的。”
“你们老大平时不常在庄上？”王允恭敏锐地察觉到问题所在。
王重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继续道：“老大哥是很忙的，几个地方要来回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年也见不着几回。”
山羊胡子急忙打断他，先是笑着解释道：“哪里是见不到几回啊，我们见不到不代表老大哥不在。”转而又对王重霸道：“怎地，有二当家的在还不够？二当家的还管不着你？”
王重霸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撇撇嘴在一旁闷不做声。
王允恭看看他，看看山羊胡子，笑道：“大帮会就是比小帮会强得不是一点半点啊，头领多，规矩也多。”
“哼！”毛胡脸把酒碗扔在桌上道：“原先也不这样啊，就年后这一个月前后的事，规矩越来越多了，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都快憋死了。”
“没点规矩你不得翻了天？”山羊胡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毛胡脸还有些不服，猛地一拍桌子就要和山羊胡子对着干，却见王重霸也盯着他，这才作罢。
一旁的王允恭却眯了眯眼，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山羊胡子轻咳几声，才又道：“我们这个二当家的在家里排行老大，家里还有个兄弟也入了伙，名叫尚让，那可是一表人才啊。”
“哦？”王允恭好奇地看着山羊胡子。
山羊胡子不慌不忙地抿了口酒，如数家珍般的缓缓地道：“二当家的这兄弟倒是出落得相貌堂堂，也好穿戴，又是自小是读书的，言谈举止与那些当官有钱有势的无异。”
“切。”一边的小胡子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山羊胡子去看他，他晃晃脑袋，也不用目光去迎。
王允恭又问道：“你们二当家的脾气性格如何？”说完又补充道：“毕竟改天还要见他，犯了他的冲就不好了。”
王重霸皱了皱眉，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然而不提醒一下他内心又过意不去，只得道：“小心点就好了。”
“好。”王允恭点点头，目光紧紧盯着油灯的豆粒般大小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