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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觏之子,我心写兮(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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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谢展和萧祜就像自己的亲兄长,每次总要叫王允恭搬到金陵或者兰陵,虽然每次王允恭都拒绝,可他并不讨厌这种唠叨,就像不反感谢展的考问一样。想到这里,王允恭的鼻子有些酸,他急忙用手揉了揉,没让谢展看出来,一五一十地向谢展说自己读书的情况,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到激烈时还不忘辩上几句。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老道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推门进来,只见王允恭还在和谢展谈论着,这哥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平伯笑眯眯地看着这两个孩子,一旁的谢眉却胳膊撑在矮桌上,双手捧着头打着瞌睡。

老道拎着一些酒菜,一股脑地搁在桌上,嚷嚷道:“累死贫道了,累死贫道了。快快,给倒碗水喝啊,再拿几个碗,咱们开吃,饿死我了。”

一旁的谢眉站起来去拿碗,嘴上却不闲着:“牛鼻子,叫你去买点酒菜,你看你这牢骚满腹的样子,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王允恭也打趣道:“道爷,您老到底是累死的还是饿死的?”

老道也不理他们,一屁股坐下,端起一碗水就喝,等喝完了才道:“哪里是我发牢骚,小少爷,你也不对,附近买熟食的铺子早不干了,这事你也不和我说一声,我这一脚跑出去就是二三十里地,早知道我就骑驴子去了,好惨好惨。”说罢便在自己的腿上捶打起来。

“好了,好了”谢展出来打圆场:“咱们赶紧吃,肚子真是有点饿了。”

不一会,矮桌上就摆满了酒菜,香气热气盈满了整个屋子,平伯点上油灯,灯光将整个屋子映得满是红光,众人也不分宾主,胡乱坐了,一起开动。

老道看了看满桌子的酒菜,吧唧吧唧嘴巴,搓了搓手,直接从盘里抓起一只鸡,撕下一条腿嚼了起来,嘴里叨叨着:“累死了,累死了。吃什么补什么,这个我得了。”

王允恭撇了撇嘴,一脸嫌弃地道:“道爷,依我看,你不是累死的,是馋死的。”

众人都是一阵欢笑。

灯光跳动,暖暖的小屋让人感觉特别舒心畅快,此时此刻开怀畅饮,也不必拘束。

好老道,一只手拿着鸡腿,另一只手去摸自己的山羊胡子,等摸到了,才记起自己这只手撕过鸡腿,弄得胡子油腻腻的,也全然不顾,又端起一盏热酒喝进肚里。

另一个没型的就是王允恭了,他专挑自己爱吃的夹,够不到的就端到自己跟前,与老道抢了好几次,每次都是他获胜,不一会儿桌上的菜就全到了他的面前,还一个劲儿嚷嚷着叫别人快吃,别停筷子。

与这两个相比,谢眉吃得就斯文多了。她毕竟是女孩子,总不能像老道、王允恭那样饿死鬼投胎。谢眉一双筷子总能准确地找到自己想要吃的,不过她喝起酒来也毫不含糊,先是轻啜,后来跟着老道他们一口一口闷,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谢展看着弟弟妹妹这样吃喝,心里觉得好笑,可他又很喜欢这种气氛,端起酒来轻啜一口,然后放下,动筷子吃一两口菜,然后再端起酒来轻啜一口,再夹一两口菜,如此循环往复。

平伯端着酒坛子,一个劲儿地给大家添酒,大家叫他不要忙要自己来,他也不听。虽然平伯没有动筷子夹几回菜,不过他的碗里却是满满的,王允恭给他夹,谢展给他夹,谢眉也给他夹,就连老道都分他一条鸡腿,看着眼前盛满食物的饭碗,平伯感到很满足。

又进了几盏酒,王允恭喝得兴起,嘴里塞得满满的。

谢眉扯了扯王允恭道:“惕若,你最近曲子练得如何了?给大家弹一首助助兴吧。”

王允恭站起身来,一只脚踩在桌上,高声喊道:“诸位,诸位,稍等片刻,我去拿我宝贝来。”转身便进屋里,不多时,就拿出一把阮咸来,王允恭一扫琴弦,嘴里喊着:“当当当当,看看小弟新作这把阮咸,唤作神解。小弟不才,来给大家弹奏一段。”

说罢鞠躬施礼,众人也不起座,拍手鼓掌,老道嘴里还嗷嗷地叫着。

王允恭拨弄琴弦,手中阮咸随之发出一阵阵慷慨激昂之声。

其实王允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曲子,只是即兴乱弹,却更有一番味道,加上王允恭指法娴熟,这琴音色极好,再加上些酒兴,到与这场景极为相称了。

王允恭这一曲早就惹得谢展技痒,还不等吩咐,谢眉早到后院给他取来一把琴,等平伯在桌上腾了一块空地,谢展便端端正正坐好,调了调音,向大家介绍道:“前日在京师,得幸让我认识道长与许多兄弟朋友,还得了三宝,一件是配齐了这对趁手的短刀,第二件便是得了这匹黄骠宝马,第三件就是雷威公所制的这把琴了。此琴名唤春雷,真真是不世出的好琴。惕若既然给大家助兴了,那我也给大家弹一曲《酒狂》,献丑了。”

谢展的琴音起初轻快,如同叮叮泉水,于山崖之间的缝隙中缓缓流出,曼妙轻灵,如人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后来转而沉抑,顿挫有致,如同溪水拍打岩壁,激起的白浪,冲向天空,又落回小溪,加上谢展指法力道娴熟,更有厚重质感,仿佛万般忧乐袭上心头,却奈何不得,挣脱不得。最后又转向轻快,轻而不浮,如同小溪归入河流,两水相交融合一体,又向远处流去,万事万物兴奋和悲伤终究不是常态,也恰是人借酒劲极度兴奋或是极度悲伤之后总要归于平静,归于舒缓。

王允恭唱和道:“新丰美酒斗十钱,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人生呵何短,天地呵何长,颠倒乾坤又何妨?堪笑呵谁陪这三万六千场,大道呵莫较阴阳,同尘和光,各尽其芒,君不见呵这水一江,清濯我缨呵浊洗我足,宠辱呵对酒也皆相忘,不如一世疏狂,且饮这三万六千觞。”

谢展在琴上的造诣非凡,早就听得大家如醉如痴,王允恭又唱这一曲,大家兴致更高,每个人脸上都有了红晕,借着酒兴,大家乱作一团。

王允恭酒意更浓了些,蜡白的脸色上布了一层重重的红晕,双眼迷离,朦朦胧胧,嘴里哼哼唧唧唱着小曲。唱着唱着,到动情之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无限心事涌上心头,竟伏案大哭起来,别人去安慰,他也全然不顾,只在那里埋头恸哭。渐渐哭声小了,王允恭猛地拍案而起,长啸一声,声音低沉却藏着几分威势,继而又放声狂笑,笑声铿锵豪迈,响彻整个屋子,笑过之后,竟直挺挺向后倒下,众人忙去看他,却听见他鼻息间微微发出均匀的鼾声,居然是睡去了。

老道醉眼迷离,在那里胡乱地叩着渔鼓,呵呵傻笑,嘴里念叨:“小,小少爷,醉了。道,道爷我可没,没醉。来,来,陪我再喝······”说罢伸手去抓案上的酒壶,却不想没抓住,胳膊反而将酒壶带倒,酒水撒到自己脏兮兮的道袍上。老道见众人盯着他瞧,不觉满脸羞愧,分不出是醉酒还是脸红,于是搔搔发髻,喃喃地道:“它,它长腿,跑,跑了······”也不敲渔鼓了,而是紧紧搂住,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一桌酒席,坐在那里独自咧着嘴傻傻地笑,嘴里不停地念叨:“我,没醉,没醉······”

此刻,谢眉白净的脸颊上挂了两抹绯红,望去如同傍晚的云霞,平生出一种美感。她先是不急不缓地用筷子敲打着杯盘,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敲着敲着便觉得不尽兴了,干脆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跳起了舞。她面带微笑,优雅地拨弄袍袖,绯红色的水袖仿佛春潮花浪,层层叠叠,绵绵不尽。鹿皮小靴在地上轻点,步伐舒展,体态优美,长发飞扬,衣带飘飘,宛若行云流水,天上仙子也不过如此罢了。

一曲舞罢,她回身看了看王允恭一眼,见他睡得正酣,暗暗笑了一下,心道这弟弟还真不怎么会照顾自己,便找了件外衣给他轻轻盖上。又走到老道跟前,顺手推了他一把,见老道身子晃了晃,还是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酒壶傻笑,才去收了谢展的春雷琴小心收进木匣里,又将王允恭的阮咸用锦囊套住拿过一边,又顺手拿过披风,披在谢展身上。

谢展也微微有些醉了,斜斜地坐在地上,嘴角虽是挂着笑意,心中却波涛汹涌。一年以来,他无时不刻不沉浸在这种苦闷当中,他看到了问题,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自己的力量那么渺小,无法挽救这局面,于是他又倒了一盏酒,却看一旁的王允恭和老道都已醉了,摇摇头,又将酒盏放下,整了整衣冠,长叹了一口气,他想,有些事是他必须要做的,即使这些事他还没有把握,没有能力。这不是做和不做的问题,是如何做的问题,一想到将来,他竟也有些茫然了。

平伯见大家醉意正浓,嘴角扬起浅浅的笑,他不时斜眼看看王允恭,见自己这位东家嘴角泛着微笑睡在地上,便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暗道:还是孩子,还是孩子啊。

不知过了多久,一轮明月移到中天,悬在黑沉沉的夜空之上,光华如洗,月光透过门窗洒在屋内,似是铺了一层薄薄的凉凉的纱,整个屋子也亮了起来,只是这亮微微有些寒意。

夜风吹的门窗吱嘎吱嘎作响,夹着春夜的微寒涌进屋内,让人顿时觉得精神爽朗起来,屋里的油灯被吹得噗噗乱颤,光影恍恍惚惚,如同流水落花。春夜撩人,身在其中,不觉中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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