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旧时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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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见事已至此,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不仅没有再做挣扎,反而以最快的速度放弃抵抗,一五一十地将个中细节都交代清楚。沈亦清这才知道原来方大娘的厨艺极高,也正因此,顾大娘才会心生忌惮,处处打压。多年来,方大娘都从未有过掌厨的机会,更是只被安排些洒扫帮厨的活计。顾三正是吃准了她性情温驯,孑然一身、无人帮衬的特点,平日里随意拿捏惯了。
直到前几日沈亦清无意之中尝过了她的手艺,多加赞许,方大娘觉得自己终于得到欣赏,这才专程分享自己私藏的果酿。但是这个举动看在顾大娘的眼里,却是最自己地位的莫大挑战,这才处心积虑地有意构陷。
顾大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奴婢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了,绝不敢有半点隐瞒。还请少夫人看在奴婢忠心侍奉主子们多年的份上,手下留情,求您开恩!”
沈亦清还没说些什么,厅外便纷纷扰扰地多了许多议论声。有的说要从严惩处,有的说要送去官府法办,不一而足。就连屏儿都一副忿忿的神情,羞于与之为伍。
正当众人以为沈亦清要有什么大快人心的决断时,她却只是说道:“好的,知道了。屏儿,送顾大娘出去。”
屏儿错愕的神情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顾三也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沈亦清视若无睹道:“今日的事情在这个院子里出的,就在这里结束,谁都不可以说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顾大娘一改往日的威风,灰头土脸地钻了出去。屏儿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走着,直走到门口,不冷不淡地说了句:“顾大娘,慢走啊。”
丁全不明就里地摸了摸脑袋,问道:“少夫人这就放她走了?”
屏儿用食指比在嘴巴前说道:“嘘,不该问的别问。”
丁全急忙捂住嘴,认真地点了点头。两人正转身往回走,屏儿只觉得身侧有个高大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身穿便服的燕云易,她急忙惊喜道:“是姑爷!小姐,姑爷回来了!”
此时,沈亦清说不上来自己正抱有怎样的情绪,是觉得陌生、还是突然?这段日子太过于惬意,以至于她都几乎忘记了燕云易这个短暂初识的新婚夫婿。思虑间,他那张俊朗与疏离并存的面容便映入眼中,周身带着些孤清与刚毅的气质瞬间唤起一些记忆片段。沈亦清竟不自觉地有些紧张,随即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缓和下情绪。
“咳咳......好久不见。”
燕云易道:“嗯。”
沈亦清点点头。一时无话之际,气氛中平添了一丝尴尬。忽然,两人又异口同声道:
“你的伤好点了吗?”
“还适应吗?”
话音未落,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流露出些许意外。
沈亦清率先开口答道:“我还行,大家都挺好相处的。看你恢复的也还不错?”
燕云易答道:“嗯,已无大碍。”
“方才为什么放她走?”
沈亦清这才知道燕云易旁观了全程,不知道他是要对自己兴师问罪,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问心无愧地据实说道:“顾三心存歪念,我没理由装作一无所知,也不能让她蒙骗大家。可她既不是清秋苑的人,又与我素无瓜葛,惩治一事轮不到我越俎代庖。再者,她之所以为方大娘安上‘不识药理’的名头,为的是教她再难入东厨之余,又不想害了她的性命。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不习惯把事情做得太绝,况且相信经过今天的事情,未来她的日子并不会很好过,毕竟侯府容不下不正之风。”
燕云易面色平静地听完她的陈述,只是不见喜怒地说了声:“知道了。”
姜乾见他们之间的对话略显生疏与客套,却又夹杂着奇奇怪怪的默契,莫名觉得有些喜感,本不想打断,反倒是沈亦清察觉到他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略带困惑地问道:“这位是?”
燕云易正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好在姜乾及时说道:“清清,你不记得我了吗?”
这称呼叫得实在亲昵,燕云易闻言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沈亦清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只觉得对眼前之人毫无印象,反倒有些自发地抗拒,急忙摇了摇头。
姜乾有意留心了一下燕云易的表情,之后开怀笑了笑道:“也难怪,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你还小。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姜乾,忝为京都虎卫营参军。”
沈亦清礼貌地施了个礼,反倒是屏儿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这个名字好耳熟,我想起来了,姜大人的母亲莫非是林大娘子?”
姜乾道:“正是。你是屏儿吧,竟也出落得这么大了。”
沈亦清只觉得一头雾水,屏儿急忙小声提醒道:“小姐,您不记得了吗,林大娘子林惠明和夫人是闺中密友,从前对您多有照拂,只是后来好像因故迁出京都,算一算也有十余年了。”
姜乾补充道:“是,那时家父公务在身先行离京,安顿之后我与母亲才同去。母亲经常念叨,那段时间有你同住的日子多了不少乐趣,不然定会被我闷坏了。”
燕云易问道:“同住?”
姜乾道:“约莫也有数载时间。这样算来,我和清清倒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
沈亦清得见故人,虽毫无记忆,但是起码说明自己不再是无依无靠。她顿时来了兴致,神情殷切地积极追地问道:“那你们这是搬回京都了?舟车劳顿,伯母现在还好吗?”
姜乾笑着道:“是的,我们也是刚回京,母亲身体安泰,不必担心。我本想安顿好就过沈府一叙,却忽然得知你大婚的消息。前段时间母亲被琐事缠身,我也一直被军务耽搁,没有机会亲临婚典。母亲一直念念不忘,催促我一定要当面道贺。”
沈亦清连忙道:“伯母太客气了!”
姜乾道:“母亲对你甚是挂念,让我一定邀请你去府里一聚。”
现下沈亦清已经对大梁朝堂的利益纠葛有了基本的了解,姜乾虽没有明说,但她明白朝臣走得太近是大忌,即便清者自清也还是要有所避忌,何况是荣远侯府这样的众矢之的。姜乾是武官,又是和燕云易同行倒不会让人挑出错处,但是新入京的官家女眷登门拜访则另说。
沈亦清当即爽朗道:“好呀!那就现在去,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屏儿赶忙小声说道:“小姐,这个事情是不是得先问过姑爷?”
沈亦清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外的身份,转过身望着燕云易,却一时间没想到要怎么措辞,只得有些犹豫地开口道:“额......那我......是不是?”
燕云易道:“夫人可自行定夺。”
沈亦清分明觉得“夫人”二字听来有些用力,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可瞧着他的脸色又明显阴沉了几分。于是他没有再说些什么,一副忙于军务的模样匆匆和林昊扎进书房。
姜乾略有深意地说道:“看来少将军也不全然是个冷若冰霜之人。”
沈亦清还在思忖是不是哪里惹到燕云易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什么?”
姜乾笑着道:“没什么,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此时,京都久负盛名的酒肆“秋溟坊”却极为罕见得空无一人,独独在顶层深处的雅间中传来几位客人针锋相对的谈话声。其中一位声音婉转的妙龄女子正是楚琇,她坐在夏泽的右手边,手腕上的银索触碰到翡翠的玉质杯器发出一声声“噔......噔......”的清脆响动。
“不知萧公子今日造访,有何贵干?”楚琇声如银铃,面上是不着痕迹的浅笑。
她正对面坐着的男子,容貌冷冽俊朗,面部线条饱满,高高的眉弓立体而突出,眉眼间透着若隐若现的杀气,整个人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秋溟坊足足有百尺高,正是京都的制高点,此时他居高临下望着沿街的风光,漫不经心的神情,丝毫没有将楚琇放在眼里。他似乎在等一个人,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某个方向。
楚琇也不气恼,依旧笑着道:“不如我换一个问题,不知北凉王今日造访,有何指教?”
只见萧念周身作寻常的大梁文人装扮,并不显山露水,虽则带着些华贵而神秘的感觉,并且刚一进门就以重金包场,行为颇为霸道,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可夏泽与楚琇却不请自来地坐下,如今楚琇更是直截了当地点明他的真实身份。他的眼神冷漠,透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寒气,传闻北凉王萧念杀伐决断,继任短短两年统摄整个大漠,更有“杀神”的嗜血称号。
萧念喜怒不形于色,只冷着一张脸,却饶有兴致道:“本王是该称呼你楚姑娘,还是洛姬?听闻南唐的西陵阁无所不知,你说是吗?”
楚琇垂着眼眸,神情淡然地说道:“君上言重了,却也没有这么名过其实。只不过西陵阁打开门来做生意,任凭谁出得起价钱,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秋溟坊不仅是京都有名的酒楼,更是归属于南唐皇室运作的情报机构“西陵阁”在大梁的枢纽,普通百姓自是不知,但是对于大梁朝廷而言,它却同样是近在咫尺但丝毫不曾吸引任何警惕或注意的场所。如今西陵阁的统领正是楚王夏泽,他做事向来不循常理,因此西陵阁虽是官家秘密机构,却同样对外开放情报交易。只是一则西陵阁极其隐秘,也非常挑客;二来这里的每条消息都明码标价,情报的价值不同、对应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同,却都并非普通金银财宝可比。
萧念并不看她,只是目光如炬地盯着夏泽。此时,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微微昂首,语气并不客气地径直问道:“夏泽,她说了算?”
夏泽神色如常,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几年没见,你的脾性倒是不曾收敛。”
拓跋冲穿着一身深赤色的短褂,腰间别着匕首、身前在桌上放着精钢锻造的阔刀。他头上戴着束髻冠,身形矫健,剑眉星目颇有些侠气。
他闻言答道:“你不也一样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弱不禁风,没什么男子气概。”
楚琇极罕见地蹙着眉,夏泽余光瞥见,只是眼神示意她不必过于紧张。楚琇于是乖乖地不再轻举妄动,恰在此时秋溟坊坊主孟高哲推门走了进来。他眉目清秀,透着机敏和老成,此时见气氛有些微妙,只不动声色地稍稍挥了挥手,后面跟着的一伙人便鱼贯般涌了进来。
孟高哲和缓道:“几位贵客远道而来,招待不周。孟某特地准备了年初新上的春茶,劳驾诸位品一品,也好给些意见。”
于是众人各司其职地备齐茶具、点心,不过片刻,清亮的茶汤便依次盛满每人面前的杯盏之中。正当一位姿色上佳的妙龄少女翘起纤纤玉指将茶递到萧念的唇边之时,他的近身侍卫杜伏用刀鞘微微一挑便将整个茶盏抛在半空中,少女惊呼一声便要向萧念怀中倒去,杜伏又伸出右掌顺势推了下她的左肩,随即少女就变换了方向,整个人跌坐在地板上。
萧念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专注地望着楼外街道上的景象。
拓跋冲冷笑道:“你该不会是想要使美人计吧?”
孟高哲一边挥手安排将人架出去,一边斟满烈酒一饮而尽道:“下面人手脚粗笨,惊扰公子实乃不该,孟某自罚一杯,还请客人们海涵。”
萧念置若罔闻,原本拓跋冲还想为难几句,只听得杜伏冷声说道:“他到了。”
拓跋冲一个箭步跨到窗边,撩起竹帘,全神贯注地张望着,然后锁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此时,沈亦清正与姜乾比肩而行,全然不知道高处正有一双双眼睛盯过来。她完全被闹市里光怪陆离的情景所吸引,无论是市井小贩热闹的叫卖声,还是街铺中琳琅满目的货物,都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好在姜乾只以为是她这些年在沈府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也没什么机会出门,因而只是一边笑着给她解释,一边耐心地陪她走走看看,倒没往别处想。
然而这画面看在萧念等人的眼里,却好像是两人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杜伏小声道:“人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行动。”
不知萧念说了什么,杜伏与拓跋冲闻言便不再多言,取走桌子上放着的阔刀,径直离开。夏泽这才意识到几人早有谋算,之所以选择秋溟坊也完全是因为这里能将整个京都的纵横分布尽收眼底。只是显然,这并不是萧念故意戴着象征身份的腰牌,暴露自己的根本原因。孟高哲悄无声息地屏退众人,整个雅间顿时空荡而寂静,之后就连楚琇也一同退了下去,只留下萧念与夏泽两人。
夏泽问道:“现在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吗?”
萧念眼中寒芒毕露,递给他一张薄纸,冷声道:“我要清楚地掌握这上面每一个人的全部资料。”
夏泽笑着道:“不知阁下打算以什么身份来做这笔生意,若是以北凉君主的名号,恕难奉陪。南唐向来不参与中原逐鹿之事,西陵阁也绝不会有例外。”
萧念并不强求,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你会改变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