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徒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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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的光景一闪而过,那日婚宴之后,一切都迅速归于平静。只是不同于初入侯府时的一无所知,沈亦清正在慢慢适应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环境里的生活。
其实早在喜宴后的第二日,燕云易便提前结束休沐,回到边郊戍卫京都的军营里,与老侯爷一同驻扎在军中,至今尚且没有回过府,府里的其他人也都各有安排。燕云殊忙于公务,更是不便出现在内苑之中,因此同样未曾照面。汤茵多年来习惯了独处,并且对这个颇有成见的新妇极不待见,索性不相往来。如此一来,沈亦清只需要完成每日晨昏定省的功课,向乔老太君请安即可,其余的时间大可以自由支配,无人约束。
这些日子的大多数时间里,沈亦清都惬意地躲在清秋苑中,兀自认真研究札记里记载的大梁世族秘辛,远离外界的一切纷扰。随着与清秋苑里下人相处的时间愈发长久,大家也都多多少少地掌握了些少夫人的脾性。原以为她会如传闻中一般刁蛮刻薄,却没想到本人不仅不难相处,性情随和之余,还带着些与京都贵女不同的随性与直率。相互熟悉之后,众人也慢慢地习惯了她的平易近人与直言不讳,逐渐放下对她的防备,甚至还会与她分享些坊间传闻以及新奇玩意。
是日,沈亦清半倚在庭中梨花树下的红木酸枝雕花躺椅上,仰头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便能看见湛蓝的天空。满目春光令人心宽,她百无聊赖地清点着有多少只飞鸟经过,只觉得现在的生活状态再舒适不过。屏儿动作轻缓地在她身边的几案上摆满了一樽樽的小酒盅,同时备好热水温着其中一小瓶。
沈亦清的余光略过,忽然来了兴趣,新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屏儿道:“这是方大娘送来的,您前日夸赞她手艺好,她一直记在心上,激动得连着两日都没休息好,赶着在今天清早就送来了这些。她说这是自己做的应季果酿,风味醇香又能给您驱寒。方大娘还千叮万嘱奴婢一定要给您温上饮用。”
方大娘是侯府厨房里的帮佣,平日里只做些简单的洗菜切菜功夫,瞧着老实本分,也不爱出风头。前日沈亦清误了饭点,侯府规矩严谨,东厨早就收拾干净。屏儿转了一圈,愣是什么吃食也没寻见,正巧遇见方大娘新蒸了些糕点,便也顾不得其他,急忙取来给她充饥。却没想到,方大娘手艺极佳,那些按照构想自行研制的吃食甜而不腻、清爽可口。沈亦清不吝夸赞,更是托屏儿当面感谢。
沈亦清笑着道:“方大娘太客气了,让我来看看是不是又有什么好吃的了。”
她的面前一溜排整齐地摆放着数个小巧的琉璃杯,盛满了色泽各异的清澈酒液。沈亦清好奇地依次端起,认真地嗅了嗅,酒的醇香伴着淡淡的果香与花香在鼻尖荡漾开来。
“你放我进去,我有急事要与少夫人禀报。”
丁全急促地阻拦道:“顾大娘,将军吩咐过了,清秋苑不入外人,真的不行。”
中年妇人冷笑道:“好你个丁全,拿少爷的话来堵我,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丁全道:“这怎么可能呢,府里有谁不知道顾大娘。可是将军有言在先,您真的别为难我了。”
沈亦清忽然听闻外苑一阵嘈杂,听着像是有些复杂的纠缠,于是只得放下已然碰到唇边的杯盏。
屏儿道:“小姐,奴婢出去看看。”
她起身答道:“一起去吧,正好我也活动活动筋骨。”
片刻之后,离着几丈远的距离,沈亦清便看见一名身形微胖的婆子在与苑内的小厮丁全拉扯,旁边站着另一位身材有些瘦小的妇人,二人皆是短褂打扮,但明显衣服的用料做工差距悬殊。瘦小的那个粗布麻衣,头发有些散乱,眼神有些惊恐和怯懦。
屏儿在身旁耳语道:“小姐,这是东厨的顾大娘,她旁边站着的就是方大娘。”
顾大娘是侯府的掌勺,同时负责管理东厨大大小小的事物,论资历也只有赵嬷嬷能与她平起平坐。沈亦清稍加打量,顾大娘虽是抓着丁全的衣襟,但举止也算不得凶悍,反倒像是相熟之人间的打闹行为。她虽然面上带着笑,语气与神情却有几分咄咄逼人。
沈亦清没有鲁莽地喝止,只是缓步迎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顾大娘闻言立刻松开手,变脸一般换了副恭敬的表情,低眉顺眼道:“奴婢顾三给少夫人请安。”
丁全神情无奈,用手理了理被扯皱了的衣服,刚想要解释什么,之间沈亦清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必担心”。他心下了然,于是噤声站在了一旁。
沈亦清客套道:“原来是顾大娘啊。我早就听闻顾大娘能干,不止厨艺精湛,还把东厨打理得井井有条,今日总算见到了。”
顾大娘很是受用,喜上眉梢道:“奴婢不敢,都是主子们抬爱。”
沈亦清接着道:“顾大娘今天亲自来一趟,不知有何贵干?”
顾大娘恭维了几句之后,微微转头向着方大娘的方向正色道:“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讲?”
方大娘顿时有些六神无主,视线慌乱地在周遭每个人脸上闪过,心下更是惊慌。她吞吞吐吐许久之后,只是不断请罪道:“是奴婢一时糊涂,请少夫人责罚。”
沈亦清不解道:“方大娘,你不要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大娘道:“少夫人,她今天给您送的那些酒,您没喝吧?”
屏儿道:“刚要喝,就被这外面的动静打断了。”
顾大娘赶忙如释重负般说道:“谢天谢地,那就好......那就好!”
沈亦清更为疑惑道:“顾大娘,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
顾大娘正色道:“还好您没喝,这酒里有毒。”
荣远侯府门前,停着两匹长鬃飞扬的骏马,健硕的体态格外显眼,昂首而立、神态傲然,非寻常大户人家的骑乘可比。两名俊朗的男子神色如常,毫不费力地一个翻身便从马背上稳稳地站下来。
姜乾道:“此番前来没有提前知会,多有叨扰,将军不要见怪。”
燕云易身着一身素色长衫,负手而立,平静道:“姜大人言重了。”
姜乾生得面若冠玉,深邃的眼眸透着异域风情,高挺的鼻梁使得脸部轮廓更为立体。他身姿挺拔,虽是文官却颇有些武将的气度,即便和燕云易并肩而立也未有逊色。二人年龄相仿,又都是气宇轩昂的俊俏儿郎,当真教人侧目。
是日清晨,燕云易本在校场主持操练,却被林昊传来的讯息打断,说是姜家大公子到访。他本就与姜家毫无往来,且多年以来都对姜宗池父子的行径看不上眼,更枉谈私交。燕云易本想置之不理,可没想到姜乾恰巧新任京都戍卫参军一职,不需要旁人通禀就能直入军营腹地。他与姜乾打了个照面才发现其人未曾见过,这才想起姜宗池有个同胞兄弟姜宗海年前刚从外地迁回京都,眼前的男子应该是姜宗海的独子。姜家两房早已分家,因此说姜乾是姜家大公子倒并没有差错。
姜乾的举止谈吐严丝合缝,甚至透着些超出他年龄之外的沉着稳重。燕云易在多年征战的侵染之下形成了如今的性格,极少与外人多言,却隐约在他身上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共鸣之感,不觉有些惺惺相惜。于是当他表明想要到府上拜访的来意,燕云易也就并不推脱,反而与他同行。
二人一路向府里深处走去,行至清秋苑却见空无一人,平日负责洒扫操持的仆从小厮都没了踪影。燕云易略有迟疑,但也没有多想,便继续和姜乾向内苑走去。远远地瞧过去,便能够看见花厅外层层叠叠站满了苑内的下人们,一个个都踮起了脚尖,昂着头向里面张望。二人下意识地面面相觑了片刻,然后一起不着痕迹地向前走了几步。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耳力与目力惊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探看到里面的动静。
此时沈亦清坐在主位,顾大娘与方大娘站在她面前,各立一旁。方大娘的眼神有些涣散,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悔恨。
“顾大娘,你说酒里有毒,这可不是小事情,你可有证据?”
顾大娘胸有成竹地说道:“奴婢不敢信口雌黄。”
于是,她取来一盏烛台,在方才屏儿摆出来的一排酒盏中,看似随意地选出一个,里面盛着淡黄色的酒液。她将这个杯盏放在点燃的烛火上烘烤着,另一只手取来一根银针放在杯盏的上方。不消片刻,只见酒液翻起了透明的泡沫,而银针也逐渐变成了黑色。
顾大娘见沈亦清并不立刻表态,并且流露出些许的怀疑,便又取来清水在烛台上炙烤,银针沾染了水汽却毫无变化。这一举动更是坐实了论断,众人大惊,窃窃私语道这酒里果然有毒!
屏儿怒道:“方大娘,小姐与你并无私怨,你怎么能做出这种戕害主子的事情!”
方大娘也被眼前的事实恫吓住,整个人瘫软在地。她嘴巴半张开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得此时百口莫辩,于是垂着头无力地放弃了。
顾大娘急忙求情道:“少夫人,这件事情也不能完全怪在她身上。这么多年来,她都只负责在东厨打打下手,对药理更是一窍不通,哪里知道一些食材本是无害,放在一起却毒性惊人。要不是东厨送出去的膳食都必须登记在册,奴婢也不会发现,还好赶得及时。”
如此一来,前因后果就非常清楚了,方大娘好心酿酒,但是用错了食材才险些良成大祸。
可沈亦清看在眼里,却依然不急于下结论,只是不动声色地绕着桌子上一字排开的酒盏走了个来回。于是,她的指尖轻巧地抽起方才有毒的那一杯,用手扇闻了一阵。
沈亦清问道:“顾大娘,您说有毒的,是这一杯吧?”
顾大娘恭维道:“少夫人好记性,正是。”
沈亦清略微点了点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仰头便将整杯酒灌入喉。屏儿惊讶地甚至来不及叫喊,手忙脚乱地想要阻拦却已然晚了。顾大娘更是完全没有料到沈亦清会出乎意料地有此一出,整张脸霎时变得煞白。
屏儿惊叫道:“快来人!!”
丁全手脚利落,急忙就要飞奔出去喊大夫,却被沈亦清招呼拦下,然后拍了拍屏儿的手示意不必惊慌。她的目光从顾大娘脸上扫过,便更添了几分笃定。
沈亦清平静道:“方大娘做的酒果然别有风味,我要是没有说错的话,这股子酸味是梅子二次发酵之后的味道吧?”
方大娘神情怯懦,小声答道:“少夫人说得一点没错。”
沈亦清解释道:“银针试毒的方法没有错,但是也不只有剧毒会使银饰变黑,酸性的气体一样可以加快它的氧化反应。这杯酒里具有较高浓度的果酸,受热产生的气体就是典型的酸性气体,因此银针变黑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只见众人的表情呈现出各色的困惑与不解,很显然,没人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奇怪的是,沈亦清觉得这应该是非常通俗易懂的道理。不过她倒也没有过多纠结,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坐下之后,好整以暇地问道:“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大娘“扑通”一声跪下,连声请罪道:“少夫人恕罪,奴婢是一时糊涂!”
沈亦清蹙眉道:“一时糊涂吗?我看未必。如此栽赃嫁祸的手段看起来没少花心思,你能这么做想必也是经过了思量的,要么是料定了我不会深究,要么就是一早便认定了我不明就里,能轻易地糊弄过去。”
顾大娘状若求饶,却始终只是翻来覆去地说道:“奴婢不敢,奴婢真的知错了,少夫人开恩!”
沈亦清继续说道:“不止这样。倘若之前你问起的时候,我说这些酒已经都喝过了,你应该已然准备好另外一套说辞了吧。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言,顾大娘表面上诚心言辞闪烁,明显有些避重就轻,似乎在故意拖延时间。沈亦清也不逼她,反倒让屏儿搀扶起方大娘,继而对着顾大娘,也对着周围的所有人,自顾自地说道:“我进侯府的时间不长,更是向来就没有什么好的名声,你们不信服我很正常,我也从来都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这种明目张胆地以势压人、玩弄伎俩想要颠倒黑白的行径,我却断然不可能容忍!”
顾大娘反倒露出些倚老卖老的模样嘀咕道:“府里也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
沈亦清冷笑道:“看来你果然早有准备。丁全,去把清秋苑的外门关上,今日谁都别想进出。”
丁全长相普通,甚至有些木讷,但胜在为人踏实勤恳,这些时日与沈亦清的相处之中,更是愈发坚定地认可她的为人处世。闻言,他便利索地蹿了出去。
沈亦清接着说道:“不管今天苑里出了什么事情,明日我见到老太君自有一番交代,毕竟侯府的家规堪比军规,绝不可能姑息养奸。要么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要么就这么耗下去,耗到你等的靠山亲自来找我要人。到时候看看到底是道理说得通,还是人情更管用!”
顾大娘心里“咯噔”一声,纵是几十年来在府里游刃有余,自以为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此时却真的慌了。原本以为眼前其貌不扬的少女只是个花瓶摆设,这才想要借她的手扫除方大娘对自己的威胁,却没想到自己的这一脚却踢到了钢板上,当真是骑虎难下!
门外,姜乾与燕云易看得真切。
姜乾道:“多年未见,没想到她竟有如今这样的睿智与决断。”
燕云易侧目道:“你们认识?”
姜乾笑着说道:“不止认识,若不是被你抢了先,她嫁的人或许应该是我。”
燕云易没有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透着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