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地下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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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一层,日灯长明,千年不熄。
白色的办公桌上文件凌乱地堆集,腐朽的白板上模糊地印着我似懂非懂的数据。
恍惚间,我看见身边站着许多和我一样的人。
他们从我身边走过,热情地与我攀谈。
而我也同样热情地回应他们。
我主动与他们分享生活,与他们皱眉苦思每一个数据。
在这里,我打牌,我出千,我据理力争。
我享受着卖弄小聪明,被气急败坏的众人群起而攻之的乐趣。
也是在这里,我被夸赞,被奖赏,入职两个月便被提工资;也被指着鼻子怒骂不求上进,胸无大志,贪图享乐。
那是一位比我大二十多岁的长辈,她在这里给我提过建议,为我规划过前程,和我谈过心理健康,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毛病。
她说她并不严令我能改正,但希望我能正视。
她照顾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也包括我。
那是我最后一个可以称之为长辈的人。
她在临走前,一如往常那般口吻,和我嘱托……嘱托……
我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攫夺,我回忆起了她的一切,却偏偏忘了她最后的嘱托。
我所遗失的嬉笑怒骂,似乎都留在了这个宽敞的地下研究遗迹中。
以至于我身处这样荒唐破败的环境,呼吸污浊呛人的灰尘,竟觉得幸福与安心。
“博士,博士——”
我听到有人在呼唤我,我迟钝地转过头,看见阿米娅一脸难言的表情。
我伸出手触摸自己的脸庞,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地下二层,消防通道的消防门破烂不堪。
二层室内的环境与风格迥异,巨大的割裂感冲击我本就脆弱的神经。
我也记得这里。
灾难降临,战争来袭。
我忘记了灾难的模样,但我记得那事关种族存亡。
研究所卷入了五年的战火,二百多名研究员十不存一。
我最后一位认知为长辈的人,尸体被我亲手拖入燃烧的烈火,化为柴薪。
二层豪华的食堂被改成尸体存放区,娱乐场所成为所有人假寐栖息之地。
我们只坚守二层,也只会改动二层。
而三层以下,是实验研究区域。
我们在其中想尽办法保存人类的火种。
我们不奢求人类能得以存活。
我们只希望自己的文明得以保存。
地下三层被一扇嵌进墙内的厚重防爆门隔离,门外有识别锁,镜头捕捉到我的脸,密码解锁,大门洞开。
所有干员面面相觑。
但我并不奇怪,我早就知道。
地下三层摆满了实验仪器,以及人体维生系统,地面散落着文件,用密文写着我们共同的研究成果。
我捡起脚边的一份文件,文件上的字样和墙壁上凿刻的硕大痕迹重合。
其上写着:
存续、迁徙、繁殖、生长。
或许早在我踏入这座遗迹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恢复了与之相关的记忆,只是不愿去面对。
我说过,我不恨。
恨意应该是动力和武器,而非宣泄的情绪。
我不恨凯尔希,也不恨海嗣。
而在这份文件面前,我更无法高高在上,妄谈恨意。
一切,只是为了文明的存续。
大厅中央呈图案,摆着四个与众不同的营养维生装置。。
玻璃壁已经被打破,其中充斥的营养液也在千万年之间早已挥发。
但我知道其中承载过什么,也知道我们的挣扎有多么无力。
我尤记得他们四人在被改造之前,与我们一一告别。
曾经第一个发现我打牌出千的朋友,自告奋勇接受了这文明挣扎的试验品。
他告诉我,我比他聪明,脑子也更灵活,如果最终计划可以完成,我一定是最佳人选。
所以,我不能接受试验品,我必须等待那终属于我的宿命。
他们舍弃人类的情感,只为种群趟出一条山路,筚路蓝缕,即使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存活,即使这不再被称为人类。
他们早已甘愿自我牺牲,如果人类拥有继续存活的方式,他们宁可被杀死。
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都如我一般的样貌。
但我不能吟诵,不能宣讲。
那是一种莫大的悲伤,一种令我的神经大脑都被烧灼的悲伤。
我是博士,是人类的另一条路,我必须要走下去。
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即使是冷酷地对待其他人,即使高高在上,即使俯瞰世界。
他们说:我,是希望。
地下四层,大厅中央摆着一个直径五米的地球仪,头顶的天花板是一副无比巨大的世界地图。
蓝绿色的灯光打下,我发现我还清晰地记得每一块大陆的名称。
四面的墙壁上,被无数潦草的字迹涂鸦所涂满。
五年来,我们在墙壁上发泄内心的焦躁与不安。
我们互换自己最喜欢的诗词,创作自己最满意的段句。
题在这公共的墙壁上供所有人赏阅,这就是那时唯一的娱乐。
唯独正门对面的墙壁很干净,很整齐。
上面铁画银钩,凿着他们送给我的离别礼物。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他们还想继续凿完整首诗,被我拦住了。
我说你们太不了解我了,我只会觉得海阔凭鱼跃,凭什么就得按照诗里的来。
他们赔笑,说也觉得后四句实在不像我,无法想象我会流露出那样的情绪。
于是,他们走了。
他们为着人类的未来,去搏出一个明天。
我看着一艘艘飞船从我身边升起,缓缓驶离大地。
四下渐渐寂静无声,
徒留我孤身一人,被抛弃在偌大的地球。
因为我是希望,是火种,是全体人类留在地球上的根。
他们是未知的明天,我是不灭的过去。
我仰头,看着最后一丝蓝色的弧光消失在天际。
穹苍之上,一片寂寥,群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当我们踏入第五层遗迹的时候,一直灼烧我神经的某种东西,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我脑袋一晕,彻底栽倒在地上。
我不知道人类在地球留下了多少保存文明的手段,我只知道,我是他们公认成功率最高的一项。
孤寂的地球只有我一个人。
而我早已被改造,成为了不死之身。
悠久的岁月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我见证了大陆的板块漂移。
我尝试过寻找同样留存在地球上的四位同伴,但他们在大海中陷入沉睡,变成了我认不出的模样。
海洋成为了他们的培养皿,培养着我早已忘却的东西。
我在深邃的海岸边惊醒,发觉方才的一切不过是脑海深处,记忆映射出的梦境。
这片大地上重新出现智慧生物,他们的文明语言与我所认知的似是而非。
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是我们计划的一环,但我乐于见到可以交流的生物。
我积极地融入他们之中,协助他们解决调和内部的矛盾。
我被敬仰,也被崇拜。
我虽决定不信任任何人,但不是因为曾经被背叛,而是因我深知,信任是一种商品。
他们向我支付信任,我便要售卖等价的信任。
但我太过自私了,我不愿意向他们交换自己的内心。
与人之间的牵绊情感是不必要的,因为这样会使我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他们。
有人认为这种做法是冷血,而我称之为高效。
所有人都生长存活于天地之间,唯独我是远行的匆匆过客。
我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我发觉自己陷入了走不出的圈。
我撞破一层墙壁,外面是另一层墙壁。
我推开一扇门,门后是另一扇门。
我已经数不清我走出了“室内”多少次,我始终在室内徘徊。
终于,我意识到了自己在一个树桩的中央。
外面是一层又一层,数不尽的年轮将我包裹。
我不可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想哭的,虽然惶恐,但我并未感觉悲伤。
是悲伤主动找上了我,,它敕令我悲声恸哭。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将周围的一切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回了身体,逐渐掌握了自身的所属权。
我试图咬紧牙关,停止这弱者的行为。
哭号仍在继续。
我憋足了气,宁肯窒息自己。
哭号仍未停下。
我发出更大的喊声,宁愿用愤怒掩埋自己。
我睁开了双眼,我醒了。
我用了不短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身处遗迹,身旁是关切呼唤我的干员。
见我苏醒,所有人挤到我身旁。
我摸了摸眼角,是干的,只有嗓子哑了。
“没事,走吧。”我开口,嘶哑的声音像是被放在火上灼烤过,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身体自我润湿它,“我没事,走吧。”我又说了一遍。
当他们准备下降到第六层的时候,我拦住了他们。
因为我知道,那是最后一层,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来到这里寻找对抗海嗣的良药,但我已经找到了,准确地说,我已经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曾经的人类,为了计算地球存活的未来,
我们以四维因子为根基,以庞大的运算,创立了能预测未来的庞大网络。
那个网络,叫普瑞赛斯。
普瑞赛斯只来得及设立一个运算服务器,人类便被匆匆赶至了最终决战时。
那唯一一个只能运算地球模糊数据的服务器,叫做泰拉。
预测未来的网络有且只有两种登录方式。
一种是不成熟的技术,被做成石碑留给了海嗣。
一种已经成熟的技术,被植入我的身体,
通过神经连接。
即使在我失忆的时候,神经仍不时模模糊糊连接到普瑞赛斯网络,连接到泰拉,这足以证明这套网络之成效。
海嗣也有一块石碑,它们会从中推演种群延续的未来。
我知道那块石碑在哪儿,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