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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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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鸡鸣时分,向百里才在华沁池边寻到了失踪整晚的祁子隐。白衣少年只是一语不发地坐在岸边,盯着墨绿色湖水中自己的倒影发呆。

当听说将炎竟替自己同朔狄武士过招,并且重伤昏迷时,年轻少主的泪登时便从眼眶中难以抑止地涌了出来。他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关系,竟险些害挚友丢了性命,于是立刻跟在青衣将军身后匆匆回到了医馆,却又从甯月口中得知,那些朔狄人已经离开暮庐城了。

少年人使劲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身便要打马去追。多亏向百里反应得快,这才及时拉住了缰绳,直扯得战马嘶鸣不止:

“少主你还想去做什么?!”

“总不能让那些伤了将炎的蛮子就这样走了!此事发生在晔国境内,就必须按照我晔国律法,严惩凶手!”

“少主!今夜之事,说到底乃是将炎冲动之下擅自做出的决定,无论有何结果,也当由他自己承担!况且他此举不仅让他自己重伤不醒,更令对方一人丢了性命。若继续纠缠下去,反倒会叫世人觉得,是我晔国在仗势凌人了。”

向百里的语气颇为强硬,根本不容对方再辩:

“方才我已接到宫内急报,说那狄人公主留下了此行所携全部金锭,作为对昨日之事的赔偿,并且留书向国主提请,希望能带那名死去武士的尸体回去雁落原厚葬。对方的请求既正当又合情,国主也没有什么理由好去阻止,便应允了。”

“可我总归要为将炎他做些什么吧?!都怪我临阵怯懦,白白跟着将军学了这么久的五御刀,却还是派不上任何用场。更何况,所有一切的起因,其实只是个误会啊!”

“也不能全怪你。毕竟平日里你所读的那些书里,都将朔狄人描绘成茹毛饮血,尚未开化的野蛮民族,这件事任谁都会觉得害怕。只是我也万万没能想到,居然会发展成如今的这步田地……”

向百里看着少主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祁子隐的目光清澈干净,流露出来的悲伤与悔恨,任谁看了都会于心不忍。

“可是我听那个叫乌仁的阿嬷说,公主就这样边放弃了和亲,若是回到草原去,她的那位兄长绝不会轻饶了她的!”红发少女却不禁为图娅担忧起来,“其实那位狄人公主也并不想嫁过来的,却始终拗不过命运……”

她感叹着,将先前自己同对方的那番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同伴。听完少女的讲述,向百里摸着颌下的短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此次和亲来得如此突然,果真牧云部中又生了新的变故。老合罕去世,新罕急需于诸侯国中拉拢一个强大的盟友,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不过天下之事,有几件是能如此轻易便如愿的?恐怕此事并不会就此了结,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见青衣将军忽然摇头感叹起来,祁子隐忍不住又问:“那百里将军可知,父王此次究竟因何会考虑同那牧云部联姻的?”

向百里清楚地知道,面前的这个孩子毕竟是被国主选定为和亲的人选,此时其绝无可能将这一切都当做未曾发生过一般,心平静气地忘记。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将个中缘由缓缓道来:

“牧云部虽只是朔狄一部,分量却举足轻重。该部麾下,出现过一支曾于百年前攻至煜京城下的恐怖铁骑。也正因如此,国主才会动了那和亲的念头。”

“将军说的莫非是铁重山!天下唯一可以同卫梁的关宁武卒相抗衡的重甲骑兵!”

“少主博文广知,说的并没有错。只可惜眼下太平日子过得久了,百年前的许多往事都已经被世人所淡忘。如今还能记起这个名字的人,恐怕已是寥寥无几。”

“可当年作乱的铁重山旧部,不是已经被全歼于锁阳关下了么?史书上说,牧云部十万骑兵被坑杀,缴获的精铁铠甲同良驹战马更是数不胜数,所有和铁重山有关的记载,也被悉数封入了永旸宫的星渊阁内,就是为了确保后世再无人有能力训练出第二支这般可怖的骑兵来。”

“确实,以牧云部如今的实力,想要重建铁重山无异于痴人说梦。但确有云游四方的旅人进宫面见国主时,提到自己在揽苍山下曾见到过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骑兵。故而此次狄人来访,国主才会慎之又慎。毕竟诸侯混战的这十几年间,几大侯国之间早已打得人丁凋零,甚至连调拨财力物力,维持现有的军力都已捉襟见肘。所以,无论这支朔狄人的重甲骑兵究竟是不是铁重山,都绝对不容小觑……”

说到这里,青衣将军忽然忧虑地将视线投向了沉浸于夜色中的暮庐城,将已经到了口边后话重新咽了下去——现在的他反倒更加担心,同牧云部联姻失败的这件事,会在晔国的庙堂之上引出些别的什么麻烦来。毕竟,晔国公的位子虽然不比煜京天子那般至高无上,却仍是有人想要争着坐的。

一连五天过去,狄人在城中引起的风波终于暂时平息了下去。为了方便照顾重伤昏迷的同伴,甯月一直留在医馆中帮忙照料,每日替黑瞳少年悉心地更换伤药。将炎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缓慢地愈合,人却依然长睡不醒。

“你这木头,如此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呀?”眼下,只睡了两三个时辰的甯月正坐在榻沿上,看着对方紧闭的双目柔声道,“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居然二话不说便要拔刀伤我。当时我还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居然会遇上这样一个疯子。直到后来遇见驰狼时你拼了性命救我,我才忽然意识到,你不过是喜欢摆出那样一副臭样子,不肯多说话,却偷偷在心里藏了许多的事。”

自言自语之下,红发少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轻抚起对方眉间那道长长的疤痕。可令其意想不到的是,在手指触到黑瞳少年眉心的瞬间,她忽然看见将炎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几下!

甯月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暗自猜测或许是对方听见了自己所说的那番话,便又急忙凑到了对方的耳畔,轻声哼起了自己族中的那支悠远绵长的曲子:

“……

孤江寒深,崖岸雪满。

搴舟中流,适彼乐土。

日月有常,宸星有行。

四时从旧,莫不咸听。

卿云缦缦,银河尤灿。

菁华未竭,万灵垂佑。

琴瑟难鸣,羽裳不舞。

乐土乐土,安放安属?

……”

伴随着姑娘持续不断的低吟,将炎的睫毛再次颤动了起来,居然真的苏醒了过来!

可毕竟重伤初愈,黑瞳少年脸上的表情便如噩梦初醒般惊惶。又由于昏睡了太久,他的眼中只能依稀瞧见床榻边坐着个朦胧的人影。恍惚间,他只一把便将面前的甯月搂进了自己的怀中。女孩吓了一跳,当即想要挣脱开来,可将炎的双臂却好似结实的藤条,将其越搂越紧。

少年人口中的气息喷在甯月脸上,令她又羞又臊,耳中却断断续续地飘来了对方如同梦呓一般的喃喃细语:

“妹妹……妹妹……”待唤了几声之后,将炎忽然像个孩子一般抽噎着哭了起来,“都怪我……都怪我……爹爹死了,娘也死了。你是他们托付给我的,可我居然将你也给弄丢了……你别再离开了,别再撇下我孤家寡人一个……好不好?好不好!”

他越哭越伤心,扑簌落下的泪滴很快便打湿了甯月的肩膀。少女忽然想起了观潮那晚,祁子隐对自己说过的那些关于莳华馆中那个名叫紫鸢姑娘的猜测,心中愈发觉得不忍,鼻子一酸渐渐停止了挣扎,反倒伸开双臂,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少年人紧紧地搂在了自己的怀中:

“……小结巴你知道吗?我到陆上这三年多来,只有你会在挨骂之后依然厚着脸皮继续求我教你认字,也只有你会陪我背着迦姐溜进后厨偷嘴,让我觉得这里便是自己的家。你快别难过了呀,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待你伤好了了,我便陪着你一起去寻她,好不好?”

在姑娘的柔声安慰下,黑瞳少年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重又躺下陷入了昏睡。看着对方那依旧泪痕未干的面庞,甯月抬起手指轻轻梳理起他纷乱的头发,抿起嘴来轻叹道:

“傻瓜,你既然早已想起自己还有个妹妹,又为何不肯告诉我呢?在你的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人?你又究竟还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正当此时,屋外却突然传来了“哗啦”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被人给碰倒了。少女一惊,立刻起身奔了出去,却见医馆前后左右皆没有人,只是门前几根用于修缮的竹竿,似乎是被风吹倒在了地上。

“或许是最近太累了吧,总是疑神疑鬼的。”

甯月自嘲般摇了摇头,定神便欲返身回去。可就在她转过头的瞬间,却见门外墙脚处竟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食盒。食盒的盖子上还凝着无数清晨的露水,其中的饭菜也是热的,明显是有人刚刚送来,只不过自己方才未能瞧见罢了。

“这是迦芸斋的食盒!莫非是子隐来过?”

姑娘的一颗心再次揪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方才对将炎说的那些掏心话被听去了多少,却是隐隐察觉到了白衣少年连招呼都不打便悄悄离开的原因。

想到这,少女用力将双手压在自己砰砰作响的胸口上,十根手指更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如此才能稍稍压制住心中的不安。然而当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满身绷带,依然昏睡难醒的将炎后,还是咬了咬下唇,俯身拎起食盒走回了屋内——

毕竟,眼下这间医馆才是最需要自己的地方,而将炎才是那个最需要自己的人。无论有什么话需要对祁子隐说,都只能留待日后了。况且有些事情,她也需要时间,再去仔仔细细地想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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