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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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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青衣将军策马赶至朔狄营地时,老远便瞧见一个少年人的影子立于月下。其手中仍死死握着那柄闪着乌金色寒光的修长陌刀,摆出一副临敌的架势,岿然不动,恍若一尊石像。

少年上半身的衣甲已经在打斗中被扯得稀烂,露出肌肉紧实的后脊与宽阔的肩膀。其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伤,恍若从地狱中浴血搏杀而出的恶鬼一般。可即便伤重如此,他也并没有在朔狄武士的围攻中败下阵来。

都烈的部下同将炎搏杀了足有三炷香的功夫,图娅公主才得以喝止住复仇心切的武士们,也终于救下了体力不支的将炎一命。然而,都烈的尸首早已变得冰冷,再无复生的可能。黑眼睛的少年更是始终不肯放下心中的戒备,并不接受对方提供的医治,只是执拗地横刀立于原地,任由鲜血在自己的脚下汇聚成河。

恍惚间,遍体鳞伤的将炎忽然听见身后响起的马蹄声,艰难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他的视线早已变得模糊,却仍看到了黑暗之中那一簇如火焰般鲜艳的红发。

“月儿……你怎地……来了?”

见到同伴,少年人身上摒着的最后那股劲也彻底泄了,根本无法站立得稳,手中陌刀也呛啷坠地,整个人便如同一株被伐倒的大树般,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也不省人事。

在甯月悲戚的哭喊声中,向百里带着她与重伤昏迷的将炎离开了狄人的营地,打马冲入了城内最好的医馆。

将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虽不下百处,所幸多数皆未能伤及要害。可毕竟创面太多,撕开的皮肤下筋肉曝露,鲜血好似泉涌一般,根本来不及细细缝合。馆中大夫见状,也只得取来一只铁钎在火上烧至通红后,直接按压于伤口之上用以止血。

滋滋啦啦的声音登时在医馆中响起,紧接着空气里也飘散出一股皮肉被烧焦之后的古怪气味。甯月实在不忍看下去,强忍着腹中的恶心捂嘴向外逃去。

然而她甫一掀开医馆门前挂着的布帘,便瞧见外面竟立着个颇为局促的年轻女孩。对方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年纪,小麦色脸蛋上带着些婴儿肥,嘴唇红润光泽,青丝如绢,乌黑的双眸却左右闪躲着,不敢与自己对视。

对方的额角鼻尖满是细密的汗珠,手中还牵了一匹白玉般的狮子马,一双脚就这样赤裸着站在石板路上,身上也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里衣。虽然其肩头裹了件深红色的披风,却还是在早春的夜风里瑟瑟发抖。

甯月忽然反应过来,眼前所立的便是白日里曾见过的那个蛮人公主。只是她没有想到,对方竟敢独自一人骑马跟在向百里身后追至了城里,当即火冒三丈怒斥起来:

“你来这做什么?!”紧接着她又上前一步,狠狠向对方身上伸手推去。

图娅公主当即倒地,被青石板擦破了手掌和肘尖。她虽惊恐地瞪起了双目,却并没有立刻爬起身来要跑,而是如同一只雨燕般轻声问道:

“那个男孩——现在怎么样了?”

“亏你还敢来问小结巴怎么样了!那么多人打他一个,能好得了么?!”甯月怒不可遏地抬起一只手来,说着便欲朝对方脸上打将下去,“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公主,也不管旁人是不是对你敬畏有加。若是今日小结巴他——他——我发誓一定要教你们血债血偿!”

“对不起,此事全因我而起。若是当初我没有同意让都烈护送我南下,便好了……”

图娅公主双目低垂,眼中竟是落下了两大滴晶莹的泪花。甯月忽然一怔,举在半空中的手却是轻轻地收了回去。她并不清楚面前的姑娘同那死去的朔狄武士究竟是何关系,但从对方悲恸的表情里她却清楚地读出,在今夜这场你死我活的血战中,并没有赢家。

红发少女不禁为自己下午向都烈发起的那番挑衅后悔了起来。她忽然觉得,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鲁莽,才让那个看起来孤傲蛮横的朔狄男子惨死于将炎刀下。而若是自己没有在搞清楚事情原委之前便妄加推断,祁子隐或许便不会冲动离开迦芸斋,将炎或许更不会因此而受此重伤!

直至一串匆忙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愣在原地的甯月才重新回过神来。然而还不等她看清楚来人的样貌,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对方一巴掌:

“小妮子好大胆子,竟敢对我们古恩吉动粗!”

打人者是公主身边的贴身婆子。她膀粗腰圆,脸上带着草原人特有的两团红晕。若是平时,应当也是个慈眉善目的淳朴女人。然而此时看见到公主倒地受伤,一时间也失去了理智。

“乌仁阿嬷快住手!不关这位姑娘的事,是我自己赤脚跑出来,不小心滑了一跤。”

图娅立刻伸手拽住了对方的裙摆,却是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婆子这才回转过身,将公主由地上抱去了医馆前的石门档上坐定,又取出随身带来的鞋袜与裘皮大氅,耐心地一件件替其穿上:

“我的古恩吉呀,下次你可千万别自己一个人乱跑了。这些南人刚刚才杀了都烈,天晓得会不会对你做出些什么冒犯的事呢。”

“阿嬷你别太担心了,我没事的,这些人也都是好人。若是他们想要害我,根本用不着等到现在。”公主扶着对方的手臂重新站起身来,看着甯月关切地问道,“你脸上还疼不疼?”

“用不着你装好人!”

红发少女依旧怒火难平,愤愤地别过了脸去。一旁的妇人见状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到公主朝自己一个劲儿地摇头,只得将话憋回了肚里。

随之而来的,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最后仍是狄人公主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对不起,阿嬷她方才只是为了保护我才动手的。她是从小一直照顾我长大的奶妈,心中自然便会多了一分关心。”

“古恩吉!同一个南人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贵为公主,根本没有必要道歉!”

“阿嬷你错了,这位姑娘会生气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此前是我帐下的武士不讲比武的规矩,伤了那个男孩在先。如今酿成的后果,自要由我来承担。”

“你用不着替我说话!”

甯月回过头来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可对面狄人女孩的眉宇间只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依然没有表现出分毫的愠怒,完全不符她所听说的朔狄人那骁勇彪悍的刻板印象。

“你——也觉得我挺奇怪的吧?我的母亲虽是父罕正室,却是御北国人。所以在我的身上,其实是带了一半南人血统的……”

不知为何,图娅公主竟主动同甯月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任凭身旁的乌仁如何劝阻,也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话时她始终低垂着双眸,只能看见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母亲深受父罕宠爱,故虽身在草原,却一直坚持教我学习南方诸国的礼节诗文,族中更是无人敢多说半句。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作为此次南下和亲的唯一人选。即便我早已同族中的一位年轻武士定下了婚约,即便那个人是都烈……”

直至此时甯月才终于明白,为何那个名叫都烈的朔狄武士,只要一提到公主和亲的事便会火冒三丈。她不由得对面前这个狄人少女生出了些许同情,心中的怒火也因此而消去了大半,继而顺着对方的话问了下去:

“既已有婚约在身,你的父罕怎会如此狠心送你南下?你的母亲又为何不出面阻止?”

“父罕没能熬过去年的冬天,已经去了众神保佑的长生天上。而额达——也就是我的那个血脉相连的兄长,则继位成了新的合罕。新罕曾当着族中长老们的面,于父罕灵前立下光复牧云部的重誓。故而在他继位之后下达的第一条敕令,便是命我南下和亲。”

说到这里,图娅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至于我的母亲——朔北苦寒,生存不易,朔狄人历来不会在部族之中养一个闲人。钦那本就不是母亲所生,自然不会帮着她说话。而母亲既不能做粗重的活计,又无法下嫁给族内其他男子生儿育女,所以在额达继位之后,便将她同父王的遗体一道送进揽苍山里陪葬去了……”

“怎么可以这样……”红头发的女孩瞪大了眼睛,难以想象对面这个姑娘曾经历过的,是一段怎样黑暗无助的时光。

“额达一向都很在意族人的眼光,更容不得旁人的指责。如今他肩上负着的,是振兴整个牧云部的使命。而我身为令巴克乌沁家蒙羞的不纯之血,此刻仍能活在世间的唯一原因,便是尚未婚育,可以作为一枚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用自己的身体为牧云部换回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狄人公主仍不疾不徐地解释着。说起这些事情时,她的语气里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苦涩与无奈,就好似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而两名女孩之间浓浓的敌意,也仿佛随着交谈的深入而不知不觉地化解了开来。

“所以……你便就这样认命了么?为何庶出的孩子,便总也摆脱不了作棋子的命运……”

甯月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很闷。她忽然又想起了祁子隐,感同身受般迫切地想要说些安慰的话来。可还不等开口,对方便已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事,轻轻地摇起了头:

“姑娘,你大可不必为我这样一个蛮子的事情而烦扰。今夜我便会下令拔营,离开暮庐城。而这场闹剧,便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好了。”

“可是古恩吉,此次你南下和亲之事早已天下皆知。若就这样回去,新罕他是绝无可能轻易放过你的!或许还会因辱没家族的脸面而将你处以极刑啊!”

乌仁阿嬷听闻自己的主子竟是心生退意,立刻变了脸色从旁劝道。可图娅公主却并没有再应,而是牵起那匹雪白色的玉狮子,转身朝远处行去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狄人公主经过自己的身边时,甯月忽然听见对方口中小声问道。她先是愣了一愣,呆呆地立在原地,目送着那个纤弱的身影渐行渐远,随后才冲其高声喊道:

“我叫甯月!你等一等,我还有话要问!”

可图娅却再也没有回头,只是于一众武士与随从的簇拥下,彻底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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