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蚕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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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鸟儿在蓓笋吐蕊的荔枝叶间婉转轻快的啼叫声,陆续唤醒了小村袅袅娜娜的柱柱炊烟,融进迷蒙的晨雾,飘荡在清新湿润的空气中,一切仿佛沉浸在氤氲的梦境里。
“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阿嫲前脚穿好衣服,刚趿上布鞋,香妹就跟着起床了。
“还早呢!赶紧倒下去困!”
晨光透过稀疏的窗户齿,淡开了屋内的模糊,大概能辨清什物的轮廓和对方的举动。兴许是昨夜春雷骤雨的惊动,加上后院有老虎出没的故事,整夜里香妹都把头蒙在发潮的被窝里,紧紧抱住阿嫲的胳膊草草睡了个囫囵觉,小小的心眼里时刻提防着被丢弃在寂静的黑暗中一个人孤单害怕。
跟着阿嫲来到灶厨下,她一边坐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看火,一边托着腮帮子观察柴草堆里正在打呼噜的黑色花猫狸。就在昨天傍晚放学时分,那只黑猫狸衔来一只垂死挣扎的灰色大庐鼠在她脚下戏耍,吓得她大喊大叫着从饭桌边的凳子上跳下来逃窜,顺便把桌子上的筷子甩了满地,碗都打破了,还挨了阿嫲一顿骂。
“你胆是用裤包的吗?”
她虽不懂这句比喻的典故,但也默认大人们对她怒其不争的态度。父亲的冷眼、母亲的无奈、阿嫲的唠叨,以及家庭成员间、亲戚大小间的猜忌互诽,陪伴了她整个童年甚至少年时期。她的心情落差,随着大人们不定的晴雨表而浮动;她的畏缩木讷,使得她与同龄人的初步交际多了些许嘲笑与欺凌。于是,她逐渐寡言胆怯,更爱与花草说话,同动物交朋友。
阿嫲递给她一本不知从何处拾来的《白蛇传》连环画残本,吩咐她仔细看不能撕。灶膛边跳跃着的橘红色火光下,她把那本没头没尾的破旧小人书平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她还不太识字,只会反反复复一页一页地欣赏着纸上流畅简洁的人物场景勾勒,和每一帧图画底下方方正正的铅色汉字说明,大概内容倒能被她给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阿嫲催促她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山里英已经从后院的粪池坑里挑上两粗桶粪水,去洋里的麦地浇完肥了。回来时她将胳肢窝下夹着的一大把白花芥蓝菜放在灶间的地上,抬手解开脖子下发黄的笠绳,再摘下头顶湿答答的竹笠,一面说着“雾好大”一面去灶上舀洗脸水。
墙头广播机里的“新闻和报纸摘要”播送完了,孩子们该去上学了。
“雾大,慢点走啊!”阿嫲端着吃了一半的碗筷站在灶间的柴门口目送孙女。
“哇!”香妹背着红布书包快乐地走进缥缈的“仙境里”。她轻快地行走在熟悉的乡间小路上,浓浓的大雾笼罩着身边的一切,隐隐约约,若即若离。路边的野花野草、枝叶间的飞鸟鸣虫似乎调皮了起来,躲藏在云雾中同她捉迷藏,是那么地虚幻却又真实。
她微微仰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凉意十足的雾气,任凭湿润清凉的晨风轻柔地吹拂在脸颊上。谁家鸡舍里的母鸡下好了蛋,一声高过一声“咯咯咯”地炫耀着;谁家院角又飘来橘子花的清香,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嗨!”大头头顶挂着军绿色的书包带,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吓了她一跳。
“嘻嘻嘻,要不要这个——”他咧着缺了俩颗虎牙的嘴乐呵呵地笑着,说着打开锈迹斑斑的文具盒,从里面摸出一只白胖胖翘首蠕动的蚕娘子,放在香妹鼻尖下。在荔园,人们将蚕昵称为“娘子”。
“娘子啊!”香妹欣喜过后又不无无奈地说,“可是,我家无桑叶。”
“我摘给你。”大头将瓷白的蚕娘子挂在食指上,蚕娘子高高地翘起头一节一节地蠕动着,看得香妹心里直发毛。她断是不敢直接用手接过来的。但她知道,作为荔园的孩子必须拥有饲娘子的才能。于是,她从书包里取出文具盒,抓出铅笔橡皮,腾出来给蚕娘子住。
大头抓了七八只蚕娘子给香妹,顺便附赠了一把桑叶,心情顿时豁然了好多。这几日,他正在为蚕娘子们两年来队伍繁衍壮大过速,替她们发愁找新主人呢!
“大头,你家又不种桑树!”香妹揣着文具盒里的娘子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头狡黠地嘿嘿一笑,叫她放宽心:“我家无,三山婆家里有一大棵呀!”
香妹听说是她家邻居老太太三山婆,心里立马犯嘀咕了:那“刺婆猪”三山婆可不好惹,哪个若是沾上她或她家人,呼神骂祖加上访,黑白各路手段齐下,专挑没什么实力背景的人家捏软柿子,而且还一捏一个准。她还擅长于无中生有编造是非,针对她家不顺眼的弱势人家,在她三寸不烂之舌的努力下结伙群起而攻之。如此下来,生产队里不少与之交锋过的老少们都畏她三分,能远离的尽量不接触。
虽说香妹是三山婆的本家亲戚,算上前三代还是同一个太嫲,但是,这位坐拥两层楼红砖厝的曾经富二代姨太太三山婆,从来就看不起这门穷亲戚。香妹家的排水沟经常无缘无故被大青石堵上,她家买的十四寸黑白电视就是不让香妹一家人看,还经常能从隔壁的青石板院子中传来她故意提高嗓门呼唤她的孙子赶紧回家吃猪肝、猪心、莲子羹之类的稀罕物,或者带着她的儿媳妇一起往香妹家方向跳脚吐痰指桑骂槐。
有时候香妹想去找她家的孙子玩,不是被她们赶出来就是被阿嫲制止了。大人的世界香妹虽然琢磨不透,但也早早察觉出了两家气氛的紧张嫌隙。
“大头,我不要了。”一提到三山婆香妹像触了电似的,直接把文具盒推给了大头,想把蚕娘子还给他。
“不要紧啦,你蛮饲,我给你摘桑叶啦!”大头依然笑嘻嘻着耍起赖。
“好吧!”
他们嘻嘻哈哈边走边聊着饲养蚕娘子的经验,一起沿着溪边的荔林小径,穿过流水淙淙的小石桥,来到书声琅琅的学堂。
“先生,大头上课玩娘子——”
卓瑞莺老师的语文课上,大头自以为坐在后排安全无忧,一时无心听课开起了小差:打开文具盒观摩蚕娘子。却被同桌女生方婷婷揭发了。
于是,那满文具盒白胖胖不久即将吐丝结茧的蚕娘子,被卓老师当场没收,随手抛入教室窗户外面的小溪里。顿时,教室里一片唏嘘,坐在窗户边的孩子们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伸长了脖子,往飘着袅袅娜娜白烟的溪面上瞧。
“当——当——当——”恰巧下课钟敲响了,大头飞一般冲出教室跑到学堂外面,迎着蒙蒙细雨,沿着小溪流淌的方向拼命奔跑着搜寻着。
学校围墙拐弯处的流水不深也不急,那蚕娘子们毫不知情地躺在蹩脚的文具盒里,努力不停地啃噬着嫩绿的桑叶,随着静静的溪流慢悠悠地漂浮着。
大头大喜,弯下腰毫不犹豫就脱掉鞋子卷起裤脚,顾不得溪水的冰冷趟到水中央,将“宝贝们”稳稳地捞了起来。
顿时,岸上,教室里,一片喝彩。大头得胜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