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月落云寒流萤散,短怨长惋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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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节庆之时,崇珩携万众圜丘祭天,皇后亦在后宫接见内外命妇,受其朝拜。
本来后宫中除却皇后,还有皇贵妃与贵妃可以获此殊荣,而璟妃与悫妃即便万千宠爱,终究碍于这一步之遥,只能一同他人,遥遥盼着那近在咫尺,却相隔千里的储秀宫。
内宫禁喧哗,再是天大的喜事,也和素日的宁静相差无几。但人人都知道了,储秀宫里有着的门庭若市,和里面跪着的、正向皇后说着吉祥话的某一个妃嫔的母亲。
这热闹一直持续了大半天,左霜萼才在人静时分被悄悄引入一处秘密的居所。
进去时仍一副冷淡神色,出来却双目微红。银跃扶住她,霜萼又一步几回头,才艰难地离去。
“小主见到夫人了?”
“嗯。”霜萼舒展容颜,“母亲告诉我父亲伤的不重,皇上派了太医照料,很快就会好的。”
“那小主尽可放心了。”银跃道,“老爷又立下大功,小主应当高兴。”
霜萼自有如父兄一般的忠烈之心,纵然存了女儿家的柔肠,却还是哽咽道:“这是父亲的宏愿,我,我当然替他高兴。”
银跃握住霜萼的手,霜萼又清醒地叮嘱:“我今日得见母亲的事,不可告诉旁人。”
“奴婢知道,虽然是皇上让皇后娘娘作此安排,但总是于礼不和的,奴婢不会张扬。”银跃答道。
霜萼还是有些不舍,回头又张望一眼。
“夫人应该已经出宫了。”银跃道,“皇上这样重视小主,才会违背宫规让小主与夫人见上一面,小主往后一定还有机会再见到夫人的。”
银跃一句“小主,咱们回去吧。”
霜萼点点头。
残阳斜照,主仆两又迈进无限暮色里。
又过去一些时日,下过几场鹅毛大雪,又有一顶小轿入宫,由陶疆引着,穿过长街,停在了储秀宫外。
一位衣着简朴而不失风度的夫人下轿进了正殿。
皇后抚着孕肚,尽量端正地坐着,肃穆地目视妇人在中央跪行大礼,呼唤一声:“妾身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大礼行过才全了规矩,陶疆退去的瞬间,皇后的庄严也在一瞬撤去,她由茹藘扶着蹒跚上前:“母亲,您总算,总算是来了。”
“皇后娘娘,怎可失礼呢?”葛夫人满目悲欢交杂,还是出口提点道。
皇后一再压抑情绪,才道:“那日命妇进宫庆贺时,女儿……本宫碍于规矩,不便与母亲说上太多体己,内务府也还未安排好母亲的居处,所以才晚了一些时候,让您奔波了。”
葛夫人摇头不觉辛苦,却念着身怀六甲的女儿:“皇后娘娘不要动了胎气了,快坐下。”
皇后欣喜地坐下,她幼时受训,行坐都是大家礼仪,即便此时身子笨重,仍旧吃力地将双腿并拢,不敢松懈,这对孕妇而言并非是一个轻松的体态,只因她时时记得她是葛家的女儿,是皇后,她要保住的是所有人的体面。
葛夫人的眼中满是愧疚,再三犹豫,还是伸手扶住女儿的双腿,微微往两侧张开,好让她舒服些。
“母亲?”皇后不解道。
“皇后娘娘怎么瘦了好些?”葛夫人已显老态,不答反问,“有着身子的人,怎么不多进补些?”
“本宫胃口不太好,勉强着用一点,也都补给孩子了。”皇后抚着肚子道。
看着那圆滚滚的孕肚,葛夫人也觉得高兴,那是葛家上下的指望,也是女儿的血脉。只是再见皇后周身瘦骨,难免又眼眶酸涩,她孱弱的女儿,到底是吃了多少苦才去换了这么一个肚子?
“别怕。”葛夫人安慰着彼此,“别怕。”
正是一声声的安慰,叫皇后想起从前掩蔽在父母羽翼下的闺中时光,那什么都没发生的、洁净的时候,已是几多久远的时代呵?
她随侍皇帝十几年,已是年过三旬的有孕之躯了,皇后之位带来的无上荣耀固然醉人,她当得并不轻松,却一直尽力抓住皇后的所有。眼见今时母亲年华衰败,她才惊觉那些无趣平庸的过往,竟是她错失的珍贵。
雪未停,崇珩披衣立在栏杆处眺望雪景,看着纷纷扬扬的乱琼碎玉,身后跟着的一众人却是屏息噤声,不敢做任何动静,只有唇鼻间呼出的白气叫他们生动了些。
陶疆还是不轻不重地搭了句话,“皇上,真是瑞雪兆丰年呢。”
他没有立即回话,只是看着栏杆上堆积的白雪,伸手拂开一片小山似的雪花,才悠悠开口:“又是一年呢……”
有了崇珩的眷顾,筠仪的思亲之心稍有慰藉,也更有余力陷入一段朦胧的恋慕。
无事的白昼里,筠仪总想着做点能消磨时光的闲事,思来想去,总还是书册有这妙用,这才一番搜刮,从虞贵人那里找来数卷杂书。也不知虞贵人有什么门道,总是能悄摸收藏一些新奇的话本故事,现下倒让筠仪捡了便宜。
幸而这日筠仪将话本收起,仅是阅览着《玉台新咏》,深叹世间男女爱恋,多少缠绵,尽在此书中了。
又读那篇《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仍能勾起筠仪的哀愁,焦仲卿与妻本是伉俪情深,却被至亲逼迫,终了只落个共赴黄泉,何其唏嘘!
飘雪不绝,寒风亦凛冽,崇珩踏进房中时,筠仪还在拭泪,不觉几滴水珠落在书卷上,便要将字迹模糊了去。筠仪大惊失色,此册不是自己的所有,怎好损了虞贵人的东西,忙把书页上的泪迹轻轻擦拭,又靠近炭盆烘烤。
崇珩撞破她的狼狈模样,筠仪不觉他已近身,忽听他一句“怎的哭了?”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忙起身行上一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崇珩将她拉起,又含笑问道:“是谁将你得罪了去?”
筠仪摇摇头,纠结之下才倍觉难堪地开口:“并无人得罪臣妾,臣妾不过是看了些闲书,偶有所悟。”
崇珩从不吝于对妃嫔施以明朗笑颜,更是温和地揶揄道:“你爱看书,又这样多愁善感,不怕辛苦?”
“皇上总拿臣妾玩笑。”筠仪弱弱怨道。
笑意渐淡,崇珩拉过筠仪的手稍稍示慰,筠仪却又道:“臣妾是个无趣的性子,想不出多新奇的点子来取乐,左右还是觉得只有读书最能悦心。”
“书卷是文人的智慧,朕不觉得你无趣。”崇珩把她哄慰,说得真心,“往后朕若得空,也愿意陪你共览诗书。”
筠仪心知皇帝并无太多闲暇,虽也只当几句难以兑现的顺口之言,却还是切切地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