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圆月天涯何处盼,同在岁不晚（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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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莹手上又动作，重又拿起一个，不加防备地品上一块，却未有预料中的美妙滋味。除去无聊的厚散的饼皮，内里还裹夹着不知名的野果，若是生食想来尚能入口，熟透后果香全无，既不如贡果好滋味，又添上了一些苦涩粉干，如同香灰拌醋，实在与之前那个相去甚远。

“才夸呢，这又是做的什么东西，竟没有一分滋味？”万莹被哽得难受，灌了半盏茶，缓了半晌才怨道。

万蓁见她这般，淡淡道：“吃不惯便搁着吧。”

万莹忙将那块干饼置在桌上，还未再加怨怼便已想起了一些往事，也不再多说。

正思忖着如何再打破僵局，万莹瞧见浮翳一直拿在手中的盒子，忙又道：“哎呀，差点便忘了。”

浮翳受令上前，帮着打开锦盒，万莹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来，又凑近万蓁道：“堂姐你看，这是这次父亲托人送进来的雪缎，我见成色不错，自己留了一匹，这匹是给你的。”

万蓁原本正把玩着手中那把镂刻蔷薇的紫檀扇，闻言微扬起头来。

借着烛火暗光，万蓁略打量了片刻，绝好的料子精致毫无瑕疵，便是再粗略的审视也难以逃过柔滑和至美的捕捉，光影顷刻间化作质感，实实在在地诉说着它不菲的价值。

这样典雅华贵的物件怎能不让人生出喜爱，万蓁虽也略有青眼，本欲答复几句，忽而却想到一些事情，便转问：“这料子看起来不是凡品，叔父是如何得的？”

万莹顿时有些发愣，只道：“父亲只差人告诉我，说是中秋佳节却不得亲伦团聚，所以替堂姐和我备了两匹料子，用来裁制秋衣。至于是怎么来的……父亲未曾提过。”

万蓁极少露出威严厉色，以前她也曾好言相劝，这次实在按捺不住，当即蹙眉盯着那匹雪缎重语道：“妹妹，我多说一句你莫挂心，叔父身为知府同知，官拜五品，虽说皇上近年来减赋重才，励精图治，确实让百姓们日子好过了不少，只是瞧这雪缎的货色，哪里会是一般人家碰得到、用得起的？”

万莹闻言羞愧，嗫嚅道：“我还未曾想到这些……”

“在朝为官，理应上顺圣意，下顺民意；即便不思进取，也该安分守己；再次之，就算君子之道、清廉之德可以不顾，那总不能连身家性命也抛弃了吧。”万蓁语气越发凝重，“入夜不往明处走，非往暗处去，一次两次尚可侥幸，多了怕是会撞邪的！”

万莹不再说话，身为至亲，她自然知道父亲的德行和作为，也深知堂姐所述的道理，只是为人子女，她哪里可以颠倒长幼地去指教父母，本来她自己也是个糊涂性子，劝个几次，父亲既不当回事，她也就没了办法了。

万蓁的脾性还吊着，转而瞧见万莹乖巧又垂头不知所措的模样，心又软了下来。

“罢了，我也理解你的难处。只是你得知道，今年边境不安，国库里吃紧，这节骨眼上，皇上最容不下的便是弄虚作假、贪污腐化的勾当，叔父那里，无论如何你也要嘱咐清楚，不然给了他人可趁之机，则万家危矣！”

“我知道了堂姐。”万莹弱声行礼道。

“唉。”万蓁知道本与她无干，多番警示也是关心作乱，现下又轻轻拉她起来，“这料子改天送去裁件衣裳吧，待会儿让玉露拿些银子，就当是我自个儿采买的，你把银子给叔父送去，让他把它补到改补的地方去。”

万莹明白姐姐的一番苦心，感动得语无伦次，万蓁知道她嘴笨，便止住她：“行了，今儿是中秋，按说禧华与你也能见上一面，你还不快些回去，再晚怕是就不方便了。”

万莹便点点头，又拭泪道：“那嫔妾告退。”

玉露送走了万莹，内殿里才真正地回归寂静，万蓁的目光才又得以重新落在那把紫檀扇子上。

今日的吹笙鼓瑟太过喧哗，礼法规矩太过累人，人情世故太过磨心，她现在只想静静。

思绪沉入鸿渊里。

“为官之道，上顺圣意，下顺民意，更应安分守己，恪守君子之道，恪尽清廉之德……”万蓁轻念，“这是你说过的话。”

玉露离开时并未将殿门关紧，夜风推开缝隙，帘幕疏疏，月影清晖，偌大的承乾宫里只有万蓁握扇而坐，梨树上蝉虫孤泣终宵，却难以嚎响天地，又徒劳地散入云空，细闻不见。

心中泛起空寒，是为了岁月的私冷，纵使它已颓败了太多曾经美丽而低微的石苔野花，却还妄想抹去那些本不知名的记忆，于是沃土埋残根，只能深隐在黑暗中腐去，入梦难寻。

秋炎灼心，秋凉冻体，万里孤魂不往生，我披罗裳事他人。

万蓁将那月饼咬上一口，口中滋味交杂，“我如今吃得惯粗面与野果做的月饼了……”

一望旧年，九载光阴匆匆过，她亦再寻不见半分纯稚，万般回忆由心起，耳畔却从无一句情话，唯有一声“众生平等，却各不相同，万蓁仅是万蓁，做回你本来的模样。”

回音远去，到底也是奢望罢了，时至今日，他还长宿荒凉远地，自己仍居华阁内宫。

就算她是白蛇，她也再出不了雷峰了，就算她是孟姜，她也再寻不见杞梁了。

那些自由，长歌，安乐，爱恋，已然断绝了。

她将终生耗在这永无止境的算计之中，十载梦中天辽地阔，究竟一夕烟云空空。不敢回头凛望，惧怕又是一番揪心刻骨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