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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生波(2)白玉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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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轿到了清溪轩,水清还是那般温婉,她不开口就看出我因李德明的事哀伤,一句不问,只是对我极尽趋奉,万般体贴。我接过水清替我备下的热腾腾的安神茶,几大口将一大碗茶水饮尽,只留下口中余存的丝丝药香,直暖到心里。我坐在黄杨小几之前,面前白瓷瓶中供了满瓶栀子花,纯白无垢,馨香袭人,我搁下白玉碗,碗中浅黄的药茶只余些底沫,颜色却与寻常药剂不同!我的视线穿过白栀,看向穿一袭极淡胭粉色衣裙的水清,挽了倭堕髻,发间点缀我昔时给的翠羽碧桃簪,她那一张清水脸儿上含了笑,柔声细细:“皇上,放开心吧。这凝心茶十分灵验,袁嬷嬷说,可以安神助眠,妾妃试了,此话不虚!”我掩了忧色,浅笑应酬道:“清儿给朕的东西,定是好的。现下就再赏袁娘子一回,等你大好了,朕亏不了她!清儿……”我伸手拉住凌水清的纤手,对她道:“清儿!近来,你可想起什么旧日的事来了?你不知道,杜老在的时候,暗地和朕说过,等你把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我顿了一顿,垂眸掩住心虚之色:“你就真是大好了!”

花影中我看见水清眸中盈盈有光,轻轻叹道:“记不得了,想来虚无,过往十五年时光,竟没留一丝印迹。”

我一半惋惜,一半庆幸,挽了她手叫她坐我身侧,美人淡香暗隐,细细品来,着实胜过定云道家的梦芸香气。我见她头上戴着我旧旧赏的点翠花簪,那淡胭色的衫子衬的脸色如玉,上了严妆,却又雅淡,正是美处。我心一柔,想到从善儿已十四岁了,我却蹉跎了她之前的十五年,心里一慌,早没了什么帝王的心术,拽了她软语温存道:“清儿!过去便让它过去!你既想起了齐王府,赶明儿朕带你回去,把那快活事儿全捡起来。”

水清摇了摇头道:“皇上不用忙了。妾妃进府只两年,就进宫来了。想来这齐王府同这宫里,都没臣妾什么快活记忆——若圣上当真自今起看重妾妃,只在咱们善儿身上多留一眼就是了。”

“善儿固然重要,爱妃也要紧!爱妃!若你好时,知道朕不似你想的那般…爱妃…”我一脸忧色,疲态已现,狠然注视水清,说了句最诚心的话:“抢江山的人,总有不见光的手段。天下纷扰,人人各自有心,人心难测,难于丈量天之高度…爱妃!我爹为抢江山,将你爹杨蒙幽禁。你爹为逃命,带同杨忠、杨仁逃到杨家部将周本老大人处,却被周本儿子、我唐国忠良周弘祚举发,你爹被周弘祚诛杀,手下中逃走了一人,后来这人又弄出点事,七年前也给朕杀了!后来,我爹不放心,又派将军到和州,将你爹妻与子杀尽。幸而那将军不忍,将杀妇孺之事留给了父皇身边的宦官刘行深。你伯父暗派高手,诛杀刘行深,又冒名于他,才将你保住并抚养长大。你伯父杨让皇知道,杨氏已经失势,为了给族人多留一线生机,他请求我爹放过你。我爹见你年幼,又是女子,就答应了。你伯父被迫禅位,临终托定云提携于你。后来我爱上定云,她又托我照顾你,我把你送进宝华宫照顾我那独居的姐姐,谁知你在那儿又通过管事的孙仙姑认识了凌国公长子凌真远。你捏住凌真远与孙仙姑私会的把柄,请求凌真远认你为义妹。而凌真远见你国色天香,又可以趁机结好皇家,就趁凌国公年老将死之机,作主认你为妹。而父皇此时正想找个由头结好大臣拉拢人心,而凌国公不仅是父皇的恩人,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势力,是最好的结亲人选。就这样父皇让你嫁给我,那年我26,你15。凌真远与其弟凌奉,皆因不忠于朕,都没善了。凌国公也给活活气死了!众旁支分了屋产,又气死了凌老夫人。凌家败得极为凄惨,而你本身的杨家…后来,清儿…你自嫁我之后,一直为着李、杨之间的宿仇与我疏远。久了,我也没了心,故而你也的确少宠。别的不论,只论有一回,你听了你义父刘太监所言,竟对朕下了“寒食无香散”,同时你自己也服了毒,这便是你现在久病的缘故!朕不忍害你,命杜老将你救活,并苦心瞒了你七年!前阵子,那周主占了泰州后,他给杨家下了诏书,竟然说唐国战事一毕,就拥立你们杨家人为帝!朕一听就慌了,召来了尹延范,告诉他说把杨家人挪到京口去,路上如有造乱,格杀勿论!谁知尹大人会错了意,竟杀男留女,害死让皇及其二弟族人六十余口……这便是全部了…朕今日全告诉了你……”水清眸子里的光变了数变,眼泪已落下来,我将心里往事告诉于她,反而放松了不少,我柔言软语,泪随声落:“清儿,过去的是我李家欠着杨家,可这都是为了争江山,根本没对错可言!从今以后,清儿要好好的,莫再负了这好时光了!”

水清听了这些,木然一时,幽幽道:“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原来,妾妃与皇上竟是有血仇的…可如今,水清再世为人已有七年了,过往的事……不提也罢……只怕皇上表面坦荡,内里却仍对妾存了芥蒂,妾妃事到如今…也只能请皇上将这清溪轩辟为净室,由妾在内,参悟人世之理……”

“朕不准!”我的泪零零落落,耗尽了我一生最后一点点傲气:“我知道,只要你知道了,我就会再次失去你…可是,如今我早顾不得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出尘的仙子,定云不是,你也不是!我与杨家人无怨无仇,小时候,你伯父还夸过我呢。至于其它人,我根本不认识…清儿…我杀的不是你的家人,而是大唐国的敌人……清儿,你要怪就怪这命运!你不该是杨行密大王的后人,我不该做这唐国的皇帝…当年我们兄弟5个,父皇说我是最不成器的一个!可偏偏二弟早亡,皇冠落到我头上!我在这帝位上头庸碌一世,只一心作个才色兼得的护花之人,谁知阴差阳错,你们却都要远着我……早知道做这皇帝落到这种下场…我……”

水清看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长叹一声,柔弱一若阶前零落的花雨,她蛾眉深皱,杏眼含恨,跪地朝我扣了几个头,泣道:“家国之事,妾妃不懂,父母恩德,可怜妾妃现在也记不得了。可妾妃今日知道了这事,若仍麻木如旧,以后也不能以孝悌之道教导善儿了。皇上…愿您赐我清溪净室,让我平静一时,明白取舍之度,一旦想透了,妾妃自当脱簪待罪,重入红尘,求得圣上宽宥!”

我双手吃力地扶起了水清,她想来心绪已乱,早如梨花带雨,哭得可怜,我取了自己袖中一方白绢,像个寻常夫君一般替她拭泪:“爱妃不用自苦!净心修行,处处可为!朕自不会锁了这清溪轩,且方山那所别业,钟后既送给了你,便是你的产业了!朕也早令人修造一新,任你自由出入!爱妃!你是灵透的人,自己想想!人生哪有三万日?一家子相聚的时日更是苦短!你要早解开了心结才好啊!妃子,朕先前瞒着你,是不想叫你伤心为难;如今朕原可以一直瞒着你,只是为了你好,便早早吿诉了你,爱妃,以后的岁月,你要如何看朕,都听你自主…你要一直当我是仇人,一辈子再不见我,也只好由得你…我纵然痛心欲死,又有什么办法……你虽是朕的嫔妃,可这女子的心意,朕不想勉强,也没法子勉强!”

水清静了一时,顾了我的面子,依旧好好照应了我,可我却心虚起来,借口大事压身,辞了凌妃,转身就走——坐到光政殿呆了三刻钟,睌膳去了皇后那儿用,可谁晓得这一去,把钟凝烟害的不浅——二更天,我躺在昭阳宫发了梦魇,梦里分明见李德明凄凄惨惨穿着那件青袍,双手捧着那只白玉笔盒来将宝笔奉还!我冷言教训于他,说的话,醒来时一句也不记得了,但他的话在我脑中却记得真真的,他的眼中流出血泪,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麦国,自己是十足的忠臣,说我杀了他将来一定后悔!

我吓得自龙榻惊坐而起,只觉得冷汗如雨!依稀记得梦里李德明见我的地方,就在上次他回事的便殿集英殿!皇后温言劝解,我却听不进去,犹豫再三,我撇了凝烟,顶着夜寒,偷摸拽着宁安,鬼迷心似的坐软轿去了集英殿,一进去,我直奔当年李德明来奏事的地方,那张龙案依旧,自然少了当年意气风发、挥毫疾书的李德明,可是…那只盛放紫毫宝笔的羊脂玉盒,却分明就在那里——我明明在李德明出使的时候,亲手从宁安手里取了玉盒与笔送予德明的…它…它怎么还在这里呢?我心气已失、六神无主,颤着手打开了这盒子——却是个空的!我一霎觉得胃里剧疼,人也晕乎乎的,心里莫名害怕的很!

我假作无事回了昭阳宫,拥着凝烟捱了一夜,一刻也不曾安眠——定云说过,疑心生暗鬼,她说过我这人要给一群暗鬼缠到早死——道人怕是真有道术!非是我拥着凝烟想着阿云是朝秦暮楚、得陇望蜀,我跟清儿摊牌,又被李德明怨气所袭,实在想不着办法,但愿我心最信,最偏爱的耿道人,早日回来救拔于我!

然而自那以后的十来天,我每天都去访水清的清溪轩,她却从不见我——好好的一个人,知道了这事之后,又锁困在家国棋局之中了。

我现在心病缠身,药不离口却天天被噩梦所缠,繁重的朝事之余,总往文益那里去——去做那些无名的法事:为王建封、马道元、王赟、李德明还有各场战事中牵累送命的许多将军和士兵!然而没有用!他们这些人,每天入我梦中,向我泣血倾诉他们各自的道理,而我作任何辩解都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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