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生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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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早迎了安弘道,我压着火读了周主的诏书,心里已经气得如火燎一般,却还要强作欢颜,与安大人虚与委蛇一番,盛筳一毕,送了这尊活佛出宫住进招待贵宾的迎宾馆,拖到下晌,我气咻咻地先召见了王崇质——出乎我的意料,王崇质一见我,竟也半句话都没为李德明说情,也和其它人一样,伏在地上,声泪俱下地骂起了李德明,一通义正辞严的痛批过后,王大人总结了一句,他认为李德明听周主之意回国请求朕手表割地的行为,“大亏臣节,有卖囯图利之嫌!”
我决定明天开大朝,好好听听李德明怎么说——我是想用这半日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做到“兼听则明”——我让王崇质退了,躲在光政殿看众臣的上书——除了平素几个厚道人如陈乔等没上书外,只要写上书的,都是骂李德明的——众人竟暗斗起文才来:骂人的文辞一个比一个典雅,内里的弦音却一个比一个恶毒,我心里气得极了,甩了奏本,便去寻凝烟喝茶——茶刚喝了一半,萧大人那儿的消息传了来:那伤了定云,又跑了的两个人,让萧大人依据定云留的画像给抓到了!
我听了,霍的站起身来,对皇后道:“阿烟!太好了,一整天没一个好消息,这回终于可以出气了!哼!”我冷然转眸瞧了宁安道:“给朕换了便服,咱一同去大理寺牢里,朕要亲审这两个恶贼!”
在昭阳宫,凝烟给我换了一套素雅的靛蓝常袍配上水玉便冠,我便随带宁安,坐上驷马轩车,出宫到了大理寺——萧大人此刻告假了——萧俨一向是个直臣,上回侯晶晶的案子以后,萧大人一直反对给犯人轻易用刑,可我这回下了明令,让他对这俩人不用客气,想来大违了他昔日自定的审慎之道,萧俨犟不过我,只得躲了。
好在这些天,萧俨已自天机门传来了丁觉生——丁道长已经认出,这两个人竟然是前阵失踪的范文芷和贺千寻二人名下的徒弟,丁觉生的平辈师弟——二人的真名叫张思全、冷碧霄!萧大人之前已审得,二人及另外二名天机门弟子蒯横舟、奚善杰,均已在寿州城下投靠了周国人——顶头上司是周军原统帅、现在已被周主降官的李谷——伪造圣旨的直接经手者,可能就是这位周军第一文臣李谷!他有文才我知道,可他有这书法的能耐吗?我还是说不准!至于另外一个,在“行动”中扮演太监王启文的那个人,是留家泉州死士,他们都不认识!
萧大人的手下,这回见我来了,萧俨躲了,为了顺我的意,审得分外卖劲,当着我的面痛打了这两个厮——两人估计是想到了李谷的交待,除了已经交待的,一个字也不多说,被打得急了,其中一个叫冷碧霄的,背起了周主初来时的诏书:“吴孙皓之计穷,自当归命;陈叔宝之数尽,何处偷生!……”这个人背了最让我生气的几句,气得我拉过一旁小吏手里的宝剑,只一剑便结果了他,我本想借此威胁另一个张思全,谁知那个年轻小子见同伴已死,怀了鱼死网破之心,他狂笑道:“李谷大人拟的诏书真是高明,一针见血,杀人诛心!李璟!你天数尽了!你急着杀我们没用,可叹你这满朝没几个忠臣!我投周国,真英明!我师祖早已算定…绝无差错:龙气北移…王气…在……”那个人还没嚷完,已给我用尽全力一剑杀了。
我抽身狠劲拔出剑,又在二人身上多刺几刀,满头满脸满身是血,那洁净芳香的蓝袍上尽是暗红血污,沤得我一阵阵恶心,我掷剑落地,大踏步出了大理寺的牢狱,没到门口,自己猛地吐了一口血!
宁安扶了我一把,软语劝道:“为这起子逆贼的话生气不值当!皇上!水清娘娘今儿一早就托身边的浣华来回,请圣驾到清溪轩用茶——小的听浣华说,那袁氏给娘娘治的安神茶十分见效,滋味又独到,凌娘娘把去岁收的梨花露都拿出来给您泡茶喝,专等着您呢!”
我听了,急急钻进宫车,放了金绫宝帘,自己拭去唇边血渍,定定神,方对宁安道:“宁安!由今日事看来,江湖上也不宁静!千算万算,还是迟了一步…你亲自挑几队信得过的暗人,只问本事,不论出身;再挑出一队可靠的绝世高手,列出名单报朕。名单只经你手,旁人不许知道!派他们潜入各处,把江湖上九帮七十二派掌教之人的底细都摸清了,但凡查出有二心的,立即除掉!派你手下可心的人,记着,一定是生面孔,立即带内卫营高手三十名乔装潜去太湖,联合父皇旧部之子焦鹏远,把天机门各分舵及总坛的人都暗中查一遍!有问题的,无论是谁,一个不留!记住,分批前去,暗中进行!这事儿,要慎之密之,连何莅也不许知道!另外,要做就做大!派人去传明诏,凡江南、江北,过江互通的人员、船只、货物等一切,均按旧例,严格盘查,查实有疑者,格杀勿论!朕先躲去清晖殿,换了洁净衣衫,再去碧桃宫瞧陆妃及三个孩儿,再便去妙音阁赏一阙舞,要最后再到她那去呢。你回去便差得闲先去清溪轩,吿诉她们不必预备,朕今儿不定什么时候去呢!叫清儿别惦着,访完了别个,朕一准去!”
然而,这夜我却没去会水清——我上回丢了曼曼,很是不忍,便改主意舍近求远先去她那儿,哪知冯曼曼关着门听小八念书,却怎么也不肯开门——我见她阵仗,又吃了一层暗气,赌气不再扣门,撇了出来,知道自己没理在先,没法发作,便狠心舍了她来到碧桃宫,却又给陆紊这刁滑的人,借着芳若及定云的从庆、从信对我撒娇撒痴,着实把我缠缚住了——我开开心心在她那儿陪了个通宵——别处生的气,在她那儿找补回来了!
夜里我躲了出来,抬笔又给阿云去了一封信,陆紊乖滑,问也不问——若问了,我也只对她说是写公文——后宫雨路均沾,已是不易,相爱与否,不能细究——陆妃一向有宠,就在于此。
第二日,雨仍是极大!还没到早朝时辰,大臣们便在集英殿门口堵上了——像冯正中这么狡猾的人在朝里果然没有第二个!冯延巳这日号称头风发作,早早的告假了——这厮心里想什么,我最清楚不过了!当年我因为定云逃离,心情极差,偶染小病我便赖了几天朝。这厮在我面前作保,要让我“垂拱而治”,于是我听了他的,由他在前朝把持——但我终有些不信任他治国的本事,便亲自依据文章拔擢了几个后进之臣,这其中的佼佼者就是钟谟和李德明!二人最得意时并称“钟李”,势焰熏天!(但是,当时身处后宫悠游世事的我,是怎么瞧见了钟、李二人的文章呢?自然要问冯正中了!)
李德明说是新进,其实老爹开国时,他就干了好几年了,只是老爹看不上他,一直埋没着而已。他的容貌俊秀英伟,辩才十分了得,又能诗善画写一手好字。更重要的是这人是少见的大才子,性格又十分洒脱,虽生于寒门,却潇洒疏狂,超然不俗!我一直想呀,老爹慧眼如矩,怎么就看不上他呢?他这样的人,就算不干正事,留他在身边下下棋、钓钓鱼也不错呢!所以李德明自升官为尚书郎以来,一向非常受我赏识,虽然有许多人参劾于他,都被我用一句“有辞辩”给顶回去。依现今的局势,李德明是一定要问罪了,而且一定是重罪,身为同僚、私交极好的冯正中,迫于众议,又不敢替他说情,只好眼不见为净,一躲了事了!
他可以躲,我也想躲!可是我却不能——李德明接受了柴荣给的使命,回来逼朕献表割地,他作出如此选择的时候,其实已经选了一条最险的死路!
我一袭明黄九龙朝袍,戴八绺冕旒诸侯平天朝冠,那冠上珠帘低垂,晃晃悠悠掩住我消瘦病容与那满面忧愤之色——我含泪望向殿上群臣——文武群臣个个箭拔弩张,大家卯足了劲要痛骂李德明——高大俊朗的李德明,已然瘦了不少,胡子拉碴的——他身上没穿唐国绛紫官服,而是穿了安弘道奉命指定他穿的周国最低阶的青色官服,头发散乱,未戴官帽,目光涣散——整个人犹如枯焦的病竹,与旧日我见惯了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须发皆白的宋国老肃然立在文班之中,端了端手中朝笏,已经准备要参他了,其它大臣各自在看眼色。
我望着李德明,尽量平了翻涌难制的心绪,冷然发言道:“李德明!朕派你干什么去了?你如今回来,这副穿戴,你忘了你是哪国人?阁下这回回来,又有何贵干呢?!”
李德明眼神虽则萧索,却仍有几分傲气,没了玉笏,单膝点地,跪在殿中的红底飞龙毯上,从容拱手答道:“圣上容禀!自小臣与钟大人二人数月前被派到周主行在,臣亲眼见周主英明神武,军力极为强劲!今周主大兵压境,雄心万丈,欲尽得江淮之地,否则绝不会退兵!臣观周兵军士,猛如虎狼,我军绝非敌手!故而斗胆向周主乞命,愿宽五日之诛,回国讨得皇上手表,尽献江淮之地,割地称臣,以求罢兵!”
听了这话,我简直不能相信此等外向之语竟然出于我亲手拔擢并宠幸多年的大臣之口!我一时气得回不了话,宋国老早从一旁闪出来了,他“大义凛然”地劝谏道:“皇上!老臣拼死反对!刚开始皇上命几批臣工前去议和的时候,老臣就反对!割地对我朝没有益处!”
宋国老话音刚落,与他一党的陈觉迫不及待地出声接话道:“对啊!就是!李德明一向轻佻浅薄,他所言言过其实,臣看他是要用咱大唐国的地盘来取悦周主啊!”
李征古毫无人臣之礼,扯着嗓子压住众人的话音:“圣上!王崇质大人可以做证!在场的诸位大人都看出来了,李德明这是卖囯图利!”
李德明被众人挤兑的十分狼狈——韩熙载、常梦锡等虽没当面攻击他,却也没帮他说话。我倒想听听李德明还有什么隐情,便走下了龙位,温言问他道:“李德明!如今你的说辞是行不通了!朕看朝中都是忠臣,没人愿意白白投降献地!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德明霍地站了起来,拉了我的龙袍袖子,落了泪放声道:“宋齐丘、陈觉,你们这些奸党!我知道你们要排挤我!”他冷厉的目光逐一扫过韩大人、常老等诸人,嘴角闪现一抹冷笑,最后定在我苍白憔悴的脸上:“还有你、你们!你们这些所谓清流,哈…哈…不反对我,怎么显出你们忠心啊?!…我不服!…圣上!臣知道臣的话不好听!可是周军势强,他们一定会攻克江北之地的!咱晚降不如早降呀!臣是忠臣,臣所说的,是为大唐国好呀!”
“你是为大唐国好!你为朕好就是让朕白送祖宗的地,让周主吞并了我们唐国,让朕快点割地降号称臣,别挡了你的官路对吧?”我气得浑身栗抖、寒意遍身,不觉脸色煞白,怒不可遏地甩开李德明的手,气急败坏地恨声道:“李德明卖囯图利,奉使割地,扰乱军心,有亏臣节,负恩背主,罪无可逭!着即押入都市中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拖出去!”
几个侍卫疾步上前,拉走了李德明,他的声音还在殿里回荡:“皇上日后便知,微臣是忠臣呐!皇上三思,周军必克,不如早降的好呀!”
我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望着李德明被拖走的身影,我双腿发软,泪落如梭,竟连一点底气都没有了,泪眼模糊地向前打了个趔趄——景遂、景达在两边先后反应过来,但都没有宁安来得快,李宁安向前一个箭步伸出右手来让我扶住了。我抬手抺了眼泪,冷下心肠,对大臣们说道:“从今往后,再不准有人提割地议和之说。朕已决定,增兵寿州,与周国人决一死战!”
底下七嘴八舌议论了一番,我心乱神迷,晕乎乎地听不真切了,柔柔弱弱慌忙望了宁安一眼,他会了意,喊了一声:“散朝!”
宋齐丘得意非凡的咋呼道:“李德明不是咱们的人,自作聪明,去了一趟行宫,竟当众说这种话,真是找死!”陈觉、李征古干到枢密使,在朝中地位首屈一指,如今一左一右走在宋老身边,开心地附和宋老,完全不怕我听见。
太弟瞧着宋老等人打他面前走过去,什么也不敢说,跑也似的躲开目光,闷着头回府去了。景达倒是关切地朝龙座这边望过来——我早就不在那里了,我本该由宁安扶着从龙座后边直通外间的御道先行离去,此时却故意留步慢行,通过巧匠留的镂金九龙暗孔把众人的反应看了个清清楚楚。
下了朝,我缩在龟首小殿痛哭一场!昔时,我也曾与李德明甚为亲密——他也曾和我一起钓鱼,和我一起下棋,也曾在便殿中用过我的宝笔,也曾力排众议支持我行屯田。快到午时了,我换了一件黑袍,戴了顶黑纱斗笠,扮作寻常公子模样冒雨跨马往市曹去看李德明处刑——宁安派了暗卫随扈于我,他自己没有去——我不想叫人家知道,亲自下了杀令的人,还来偷祭这被杀者!
李德明死的时候,一个送他的人都没有——家人以他的言论为耻,老百姓把战乱带来的痛苦尽可能地发在他身上——臭蛋烂叶招呼着文质彬彬的李德明,他只得沉默,直到刑宪加身,尸分两段,一介才子,血染黄沙,更重要的是,他还留下了污名!李德明一向是不羁狂傲的人,这一点一定让他很难堪吧!若平心而论,作为他的友人和上司,我根本不相信李德明和柴荣私下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约定——哪怕有王崇质亲自指证他,我也不信!可是,柴荣胃口太大了!作为君王,为保大唐国的淮北疆域,为保此刻本就趋于涣散的民心士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违心舍了李德明!方才人声鼎沸的刑场,随着李大人行刑结束,渐渐安静下来,雨声最后淹住了人声——我和李德明一生的君臣缘份,毕竟不能善始善终,想不到以这种方式惨淡收场,叫我如何不怅然泣下,倍觉孤寂——可怜我这个一世爱热闹的人,只落得穿一身黑袍、撑一把墨色纸伞,斗笠黑纱掩面,身骑一匹白马,孑然一身失魂落魄回转深宫——我不爱这帝王的生涯,不爱、真的不爱!我恨透了!这帝王,做得我身心俱损,没有朋友,没有同伴,没有热闹,只有一个人形单影孤,一直向前,不能回头!
祭完了李德明,我换了紫云绕龙袍子,又作帝王样子躲进清晖殿里,本想躲着不见人,谁知水清又派浣华来请我,说是袁氏所配的安神茶甚是见效,她的病已见好!如今心里依稀忆起些细碎事情,翘首盼着我往清溪轩去呢!
我想起昨儿食言,冷落水清,很是不忍,心里又怕她想起杨氏那可怕的旧怨,便只得脚步沉重地随着浣华去了。
路上我隔着轿帘问浣华:“凌娘娘近来想起什么了?她可曾说了什么?”
橙衣清丽的浣华仔细想了一会子,答道:“娘娘说,她想起齐王府那会儿,她刚嫁过去,您领着众人打雪仗,那时的人只耿娘娘还没嫁过来,孟娘娘不在了,旁的人便都在的——凌娘娘打雪仗输得惨,被迫弹琴娱宾——一首小曲弹错十五处地方,那时的皇上还是齐王,便在琴谱上标出十五个红点,所以在府中凌娘娘的号便叫‘十五红’!正好我们娘娘就是十五岁嫁的,倒十分贴切呢!”
对了!当初我疯魔般爱上定云,又不愿府中妻妾归怨于她,所以暇时也同诸姒游乐,为的就是让个个都放心、开心!这十五红的事可不就是有的!糟了!杜老在的时候就说过,水清要想见好,就得想起以前的事,这下可不就要想起来了吗?也罢!只有她好了,我就省心。恨不恨我,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