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怨(3)耀光娶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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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收到宁安回报,所有弃城将领均已斩首。我在朝上故作安闲,顺着冯延巳说着发兵打桂州的事儿,韩熙载他们明显反对,见孙晟都不反对了,也就不说什么。
钟凝烟自鬼门关走了一回回来,性情大变。非说要抱着小谦儿去清凉寺找法眼大禅师文益念祈福经。我见白日里春色甚好,便依了她,下朝领了她和谦儿并从嘉及那位黄姑娘,一行五人到钟山溪岸游赏一圈,又送了她和儿子去寺里将养。兴致一来,应文益之邀,替他以我最擅长的羊欣隶书字体题写了《清凉禅寺》四字斗方匾额。接着又和文益大师谈禅一回,一同出去赏花,听他吟了一首牡丹诗。诗曰: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到兴尽了,我拨马回来,去到冯曼曼处坐了一坐,看她索遍前朝的舞谱,为我献上的四段妙舞:戚姬《折袖》、南威《细腰》、飞燕《掌中舞》、杨妃《胡旋》。我对这个爱妃,着实亏心!我也知道,得她在旁,如得尽天下名姬,艳福匪浅;也知道她聪明秀逸,倘若别个文人才士,得了她必是爱若珍宝,片刻不忍离的。想当初我遇她之时,不也是如此?可现在便说不得了。静下来想想,天下人的情缘,恐怕根子并不在才貌上头。要不然,那班妃与飞燕,最初都盛极一时,到后来,又是怎么失宠的呢?
这夜我便留在妙音阁,在枕上细细吩咐曼曼,千万别真的遵旨毁了我先前给的红面锦盒!她跟我一场,至今一直没子嗣,药汤子不知暗里吃了多少,一星子用也不见。我便软语温存,劝她停了药,踏实过活,实在不行到景达那儿过继一个,横竖将来,我总寻个人好好照顾你!冯曼曼被我说得伤情,絮絮说了一回化骨的情话,两下相拥入眠。
可谁知熟睡之际,我竟仿佛听见外头下了场骤雨。脑子里清清明明,见耿道人把一小碗中药倒入白瓷唾壶里,拉着岳噙霜——就是上回在方山曾救的章岳氏,呜呜咽咽,哭得极是伤情,那小岳拿着紫色绢帕给她擦着,帕子上竟全是新染的血!小岳劝她:“云姐姐!你的心我们都是知道的!你是好姐姐,待我们掏心掏肺的,噙霜是抵死愿意跟着你的!”
定云握着半蹲的小岳的手,哭道:“贤妹!你不知道,我这手底下,短短几年折了多少人!我四个爱徒死了三个,如今新跟我的佩飖又死了,她们…她们都不是好好走的!她们都是…都是给人害死的!我不是好人…会…会弄坏你的!”
岳噙霜道:“娘娘宽心!我看皇上待娘娘像是好的!我么…小岳的命硬得很!上回贼人没拿到我的命,这么重的伤还让您给我治好了!以后也没人伤得了我——我做事不伤唐国,更不伤娘娘,不会有人害我的!你只要放下心事,我会一直陪着娘娘…陪你快快乐乐,长命百岁的!”
“可我…我不快活……我身边的好朋友、徒弟、小妹妹…都是给人害死的……”那定云以绢蒙面,又狠狠咳出一大口血来:“我巴不得现下死了,这要我怎么放得下呀!”
我吓得用力抬眸,见外边果真下了大雨!天还是漆黑一片,我留了曼曼多歇一时,自己连借口都懒得找了,随便披了玄色火珠龙袍,拽了清书手里的伞,自己往北苑撞过去。
云暖楼共三层,定云歇在第二层,我冒雨站在外头,拍了多时的门,才见王玉喜前来应门。不待我问询,那王玉喜便落泪道:“老奴万死!人都在二楼上呢,我们耿娘娘…适才已昏迷了……”
我怒了,急道:“太医都来了吗?”
王玉喜道:“娘娘清醒时拉着不让叫,她说她是唐国第一神医,谁也治不了……就给拖了一时,不想…老奴正准备去通报圣上拿主意呢!”
我丢伞于地,顾不上说别的:“快去!去传旨!叫杜子远领全班太医都给朕来!文小何!!”
一旁的清书见状道:“圣上,文副总管去给萧将军传八百里加急的御令去了!”
我想都没想,拉了清书:“那…那就你去,去把晖之从太湖叫回来,把那个姓宋的,也给朕拉回来救人!”
我快步撞上楼去,见了定云那个憔悴的样子,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早有小岳端了保元汤药在旁,我一把接了,道:“全下去!再多熬几碗,看我给她硬灌下去!”
我使大力托她起身,见她牙关紧咬,我忍着心疼,指间着力开了她的口,将玉碗中的药狠命灌进去,汤药却淋淋漓漓落在她那紫缎面绣双鸳的被面上,大半没有喝进去!我一时慌了神,见杜爱卿已来了,劝我道:“皇上勿惊,耿娘娘是气血攻心,元神不守。吾以金针刺其十指,必能令其痛极回天!”
“你别说了,快上啊!”
我原对杜老抱着指望,谁知他将定云的指尖扎破出血,那道人却还没甚起色!杜老、王爱卿及吴耀光他们几个太医在门口议了半日,竟说阿云以前所中的情蛊和为凝烟度血时换来的胎毒已在体内相冲,再加她没有求生的意念,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从太湖来到金陵,以现下的最快脚程,最快也要十日。好在我灵光一现,急差跟太医过来的竹墨跑一趟青龙山的天机门据点,(以前文小何告诉过他)那里一个时辰足够来回,不知天机子还在不在?我一面等天机子,一面发狂般写招医榜,恨不得派出暗卫一霎贴遍金陵,把能人翻出来!
竹墨走后,老杜等进了给垂危病者用的生脉饮。我虽不懂医,看了这剂药,心都凉了——不到待死,医者都忌讳这剂药!我含恨将此药给阿云强灌了,别的且看天意吧!
我默默令杜老等退了,自守着定云,一时心神俱乱。我忽地想起,陆紊曾对我说过有本书说过人的臂肉和药熬煮可以救命。我依稀记得,那书是《隋炀帝艳史》,我当初笑她呆,现在自己却也想用!我打了方才喂药的空玉碗,见有块碎片还算锋利,拿起来就往自己小臂上割去,好容易刺了进去,出了不少血,肉没下来,我人快疼晕了——手掌侧面昔日被她锡丸所打之处已留了伤疤,今世好不了的,如今靠近手腕的小臂上又是一道大伤——只愿救了她才好!我忍痛加力,抠了一小片臂肉下来,放碗里盛了,这才想起杜老他们不会同意我这个荒唐的想法!熬这个是什么火候?我不会呀?!
盛着血肉的碗在小几上搁着,我一时觉得金银珠玉半点用也没有——半点指望也没有的我,终于想起了佛力——听说恶鬼怕光!我自己动手,把二楼的宫灯全点亮了,静夜无声,唐宫中那带着牡丹暗香的气息从纱窗中飘进来——北苑的花全开好了,阿云,等你好了,我与你挑灯去赏!
我伤口上全是血,却蘸着自己的血,在她榻前的书案前伏案给她写祈福经——写了几句血就干了,我只觉得头重脚轻,人也坐不动了。我拿白绢缠了伤口,定定坐了一时,只觉茫然失措!
一时竹墨回报,天机子早已不在青龙山,听说蜀地孟氏的地盘上找到了谭国师,天机子去访他,谈论当初紫霄儿子失落的旧事去了!
这下什么指望都没了!我心中仿佛有所宫殿,一时梁倾柱倒,只余一地泥尘!我在她床边哭得伤心断肠,要知道,就算得知边镐战败我也没下半滴泪——湖南本非我有,我根本不怎么伤心!
可是阿云呢?我心中数过诸天佛祖,又数道家仙人,求求你们救救她吧!
我正在大放悲声,定云忽然展眸顾我,问道:“皇上,你是怎么来的?”
我心气一松,定定神道:“说来你不信,我梦见你不好,就急着来了!”
她打量我一遍,看见我小臂的新伤,又凝眸看我的眼:“今后,你留心着慧儿,要他走正道!”
我听了她这话,心猛地一缩,勾起旧病,胃里的积血直泛上来,“哇”地冲口而出,殷红的血点直溅到她那失色的脸上。定云抬手抹向她脸颊,极是凄楚地道:“我知道你待我真心。要不,我也不会老着脸皮再回金陵了。你也不用焦心了,江山也好,人也好,都有定数的。千里搭长棚,人总有散……”
“朕不要和你散!不要!”我眼泪已决了堤,仿佛明日自己就不在这个世上:“你只知道我多疑,为这做了许多恶事,你知不知道,我多疑是为了惜命!我原也没那么怕死,是你!是你让我怕死的!阿云!若没你…我还有什么活头啊!”
定云披着长发,单单薄薄卷在被里,脸色已是白中隐灰:“我已如此,你还来骗我!你爱的是你自个儿,还有你手里的皇权……”
“你真糊涂!阿云!你真忍心叫我不得好死?”我幽幽苦笑,眼里的沧桑她想必已看出了,我狠然注目于她,说出了我对所有人都没说的真心话:“我这样的人,手中不能一刻无权!直到死时,也绝不能松手!一旦真的离了权柄,怕就给人逼到了死期。我若给人赶倒了,李氏倒不一定完,可你…可你和凝烟等人,还有我的儿女,那必是一个也活不成!就算再难、再累,我也得抓紧皇权,这是为了我家不倒;稳着我们唐国,其实是为了我们李家不倒!旁的空话,何必再提!只有如此,我们这一大家子才能得好儿啊!我一时多感,竟连这等话也实告诉你了,你还不信我?!”
定云慈和地望望我,眸中似有无限怜惜,那样的语声如一阵阵花雨逐水而漂:“我也时时望着你好,断舍不得你死。”
“那你就开了心结,好好养着!只有你先好了,我才会好呢!”
接下来的几日我寸步不离地守她,她也认真用药,捱了几日,那晖之带了宋为来,那姓宋的是个旷世神医,几副药下去阿云就见好了。美人纱灯和宝箫被我锁进了德昌宫,宋为这人,上回泰州事后,我命宁安暗地调查他的身世,竟查到他是宋国老族弟之子!他的才华能力令我深爱,身份却令我暗生忌惮,我不敢多留他,那宋为本身也傲气,不似晖之在官场上曾走过的,油滑得多。
因宋为崇拜我朝的江文蔚大人,我便送了个顺水人情,叫宋为拜了江大人,做他的义子。江大人得知了宋为为我救回皇子,老爷子乐意得不得了,宋公子竟也高兴,当场改名“江为”了。要知道在我朝时兴认义子、改姓,就我本家也改徐为李呢。
现在江大人在我朝是知贡举的,我此举其实已经放江为进朝考官了!
萧阙跑了一趟,没救到边镐这个懦夫,山洪又损了他手下好几百人的性命,好在他把剩余的人带回来了,也算无过。江为要回太湖,我看在阿云份上留他,可是他身体着实不好,自请回去,我也只得依了他,叫刚回来的小何再幸苦一趟送了。
晖之有了宋为的“清心丸”,对阿云的病也算有些助益。她躺了十几日才得起身。幸喜春日尚未过得,我还可以扶她到北苑看牡丹。
这回我瞧阿云弱柳扶风,身子比我差多了,我紧紧挽了她,看她时,她虽已是徐娘半老,却驻颜有术,那韵致,倒比年轻的时候更为迷人。身条犹其特佳,我看从嘉那待年的妾室黄小姐,虽是年轻又极美,论身材实在是打马比不上她的——我的阿云原是练家子,这等好身材不足奇!
我搀了阿云,见她穿了件灰紫色的春裙,那颜色正如春日细雨前的天色,配上身前那些明艳的牡丹,散出唐宫中少有的清雅之气来。她那秀发散着,中间束着同色的丝绸发带,脸上什么也没用,真真是素面朝天,我一时触动柔情,抚背与她立于飘着淡淡云彩的蓝天下,笑道:“道人!你说你有什么好?只要一碰上你,我便不是伤就是病!唉!这么多年,朕早认了!你也认了吧!若后世,记我为纣王,你则为妲己;记我为成帝,你则为合德;若唐国倒了,我不幸当了那陈后主……阿云……依你性子,那时你早跑了……”
“真有那天,我不跑的。你这人性子贼得很!说不定被你猜到势头,自己早跑了!”
“……”我语塞一时,移了话题道:“明儿是吴耀光小爱卿的喜日,钟凝烟躲寺里去了,我就带你去,拉上冯正中和孙晟作陪,这是好事儿,一定别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