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月手(1)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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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扒在书案上浅眠,谁知迷糊中,分明有一双细瘦的手在我肩上轻轻摇我。我想可能是凝烟或玉涴来通知我大臣们在光政殿等我密议,便抬起泪眼,迷蒙蒙地见那道人已然站在我跟前!
“定……”我一个字才出口,身子才立起离座,那个穿着紫色道家正装道人忽然对着我行了个大礼,“皇上,小道是来求你,看在以往之情,赐还我的孩儿!”
看着她那冷冷的美目,我真气不打一处来!我后宫诸妃,个个都如此痴情,就是水清的簪子也没有她的话伤人!我艰难地在案后站定,一手死撑着龙案,暗地气得抖了会子,对着她暴吼道:“慧儿不是…他不是什么圣子神孙,他是我李璟的儿子!是皇子!是皇子就该留在朕的身边!你懂吗?你呢…耿…耿先生,你不是什么道人,你是…是我李璟的女人,就应该陪王伴驾,踏实呆在宫里……”
“呆在宫里…”定云喃喃接口,两行泪迹从她的深眸坠落,显现在她那白晰的小脸上:“呆在宫里,等你亲笔为我画一幅遗像,还是等你偶尔想起我的时候,给我送点礼物?李璟!我不想这样死去,更不想死去之后才被你忆起!你把儿子还给我,我游走江淮,永不进宫,咱们两不相欠!”她眼中珠泪不断,口气却丝毫不服软:“如果你要赐我一死,我也会在临死以前,托我的友人想尽办法把慧儿给抢出宫!你要是不想后半辈子过不安生,就把从慧还给我!”
我气病交煎,急怒之下,人也有点恍惚,想起前阵子和马希萼贡方物的那个刘使臣到韩熙载府看歌舞,老韩知我爱热闹,便请来宾客如云,全是天下富户。我便编了个纳新妃盖新楼的幌子,令他们攒钱献上,好供我将来发给边镐打楚国用!敢莫是她误会了?
我强压怒意,哑着嗓子问她:“你为何这般恨我?我没有立什么查妃,这世上也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那些话,是我利用韩熙载家的宾客,故意散给天下的富户听的!我是想骗些钱财充军饷,还有我就是想引你回来!”
我的解释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那道人昂然立着,眼里的泪也少了,木然地看着我,仿佛一尊泥胎美人。这样的神色,看得我彻底慌了,我觉得,我长这么大,从没像那一刻那样卑微,我口气早已温柔如水,忘情脱口道:“定云…定云!我求你了,你回来乖乖呆在云暖楼上…好好做个……”
到这个份上,我知道我再不上心,与她的情份就真的无救了!一时我什么也顾不上了,上前用力扯了她的袖子:“我失了芸芸、星儿和盏花,又失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我失了这些亲爱之人,老天爷对我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你怎么…怎么就那么毒呢?不让儿子入玉牒,这是不让儿子卷入皇权之争,好!朕依你了;可你又趁夜抱走儿子,留了个字条就不见影了,你向来野得很,朕也认了!可你要自由也得有个限度!朕把儿子抱了回来,你竟又来抢……你……”我的眼睛气得通红,又逼近她一步,大力拎起跪地的定云,又狠狠推倒在地,怨声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愿意跟朕,也不愿意承认从慧是朕的儿子?”
“我宁愿他不是皇子!我只要他平安快乐,像一片云,爱去哪儿去哪儿,不要被定住!伯玉,你身边有那么多红颜,不在乎少我一个,我在宫外好好替你照顾儿子,不也很好吗?”跌坐在地上的定云,此刻毫无半点仙气,只是一个顶撞丈夫的小妇人,可我见她铁心与我相离,心都碎透了!越是气她,我心里就越脆弱,越是脆弱,我就越要狠下心肠,装出一副决绝的冷脸出来!只有我心里最清楚,我那么热切地巴望着定云回来,谁知这女人一回来就往我心上捅刀!可怜我此刻身心俱伤,嘴上说着硬气话,内里却早已是强弩之末,着实不行了!我强自咽下了喉间涌出的血,死命撑着桌角保自己身形不倒,冷着脸沉声对她道:“在你的眼里,我对你和别人一样吗?我告诉你,我绝不放你走!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回朕给你造的云暖楼,二是以欺君之罪去天牢呆着!至于慧儿,我要栽培他,让他以后接下唐国,你想让他不务正业,我偏不让你遂心!定云啊定云,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了!”
我停了一瞬,殿中瞬间寂静如死,只有炉烟亭亭弥散,香气可闻。我不敢看她的眼,因为我实在觉得她方才说得也有道理!当年我不是曾经也想逃离深宫,享受百姓人人都有的自由吗?可我又不能顺着她说!要是顺着她,与她撂开手,阿慧和她,我此生可能就再也看不见了!我只有、也只能给她这两个选择!
话说出口的刹那,我还在幻想,她会找个台阶下,答应我作为一个凡夫卑微的乞求,我语中带着无助,哑着声,柔声问她:“如何?”
“我愿入天牢,但,无论生死,我都要慧儿出宫!”
“你……”我猛地转过身,伸出两指狠捏她的下巴:“你有胆便去牢里呆一世,朕要你看着慧儿,可就是碰不到他!让你也尝尝这爱而不得的滋味!…若…若你今日踏出了清晖殿,你我此生,死不相见!”
定云看了我一眼,就一眼,好像含着些余情,然后背身走了出去:“定云欺君,自当领罪。只是三日之后,我来带走从慧!”
“你慢点!”我抬高了声音厉声喝道:“你这个冶银烧金的妖道!朕乃堂堂一国之君,纵死了也绝不会欠着你的情!唐国有的是名医国手,用不着你的药!今天朕和你一刀两断,两不相欠!”
我说着把那瓶药从身上掏了出来,药丸撒了个乱七八糟,我又下了狠力把瓶掷出殿外,也不知有没有砸到那道人!
我和道人的动静那么大,早已惊动了殿外暗暗护卫我的李宁安和侍卫,宁安领人到殿门口向内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我大怒道:“谁叫人来着!给朕gun!”
最后一点人声儿也没有了,殿外的风极大,一场极大的风雪,怕是倾刻将至了。
果然接下来的两天,雪下得很大!在这两天里,我借酒浇愁,却是一粒米也没有入口。我此刻是真的绝望,觉得这辈子和那个妖道肯定完了!我甚至偏执地想,如果这辈子见不到阿慧和定云,不能把我的后妃、子女都聚在一处,只能一个人锁在这龙楼里,那给我唐国、哪怕给我整个天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把自己关了两天,两天里除了水清,其它的妃嫔都挨个儿来看我,我都如从前一般一一的劝慰,叫她们离去了。
只有一个例外。曼曼是第二日午后一个人来看我的——她穿了一件特别的大氅,这件衣裳分明是我去年中秋送她的,雪色底子暗变绛红的一件氅衣,可我今天看着,怎么好像有点不一样,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
曼曼幽怨地问我为什么病了?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庆王吧?我苦笑笑,回答她说,修短穷通,唯圣人能通其道。只是病了,吃不下东西!
曼曼眼波如水,看向我的眸光中带着无限的情思,她道:“臣妾是已经要放下了!这么长的日子,每次想起你,而你又不在身边时,我就在这件衣服上绣一朵梅花。如今,梅花已然绣满了,真的红梅也都开好了,我的舞也练无可练了。可是——你的眼睛,再也不会专注地看向我了!”忽地,冯曼曼眼里带着恨意,冷声道:“你知道我,我不会作假!全宫里的人都派人去守那道人的儿子,可我不会派人去!我恨透她了!这唐宫里,只要一日有我,就绝不能有她!我知道,我只要这样说了,就会永远被你嫌恶,可是我放下了!只要我不眷恋于你,我就可以说真话,做回当年的曼曼,死了也痛快!”
我在病榻上怔怔望着曼曼,她还是那么美,就像鲜红的梅花被狂雪卷落在地,一朵朵残花就如美人腮边悄悄落下的相思血泪!我瘦长的手伸过去握她冰凉的纤手,只对她说了几句话,眼泪就禁夺眶而出了:“阿曼,你用情不可太深了,没你的好儿!你要听朕劝,等朕走了,你也没个子女相伴,便是过继的,终是不同!你不若收收你那傲气的性子,在宫里也好多得些依傍!我最不放心的,便是你了…景遂和景达,都不怎么喜欢你哥,依他做事,倒十回也有可能!如今必留给你个手诏,安顿好你的以后……”
曼曼哭了,我把手绢拿给她,叫她把眼泪擦了,她是很努力的擦,可是脸上泪珠没断,她说:“谢谢圣上费心了,你若要妾妃好,就保着你自个儿吧!”
她没等我发话就走了。这么长的日子,我今天才明了她对阿云的恨意!怪不得定云死活不愿回来呢。后妃间为了彼此心事勾心斗角、翻脸交恶是常事!那道人的日子,着实不易啊。
想着了这点,我反而没那么生气了!稍晚些,凝烟来见我,少不得又说了会子老大的事,接着,钟后终于告诉我说从慧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