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袍百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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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李冠果然公子哥儿本色,我们上的,乃是一艘“富人船”。这船富丽堂皇,出行吃住,那是一样不少。自然,船资也是不少。一路盘缠,本说自行负担,到如今都是李冠付账,他本一个不第书生,我如何过意得去?每每提起,他总不让我开口。我想,到江西须行数月水路,以后总有机会,也就暂且作罢了。
李兄此人也透着些古怪。平日慵慵懒懒,看似除了一副好样貌就没别的什么特点,我上船之后时常想起以前的事,也难理会他,直到船上第五天,我和李冠应船主之邀,参加了船上开办的诗谜会。这次寻常的船友雅集,又一次改变了我对李公子的看法。
本来大船上天南海北的客人,为了排解漫长旅途的孤寂,聚在一起猜个谜、吃一顿、乐一乐,是件开心的事,可是万万没想到,此刻,这艘行在长江里的华丽大船,对于我而言,却隐藏未知杀机。一场生死对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猝然拉开了帷幕。刀光剑影之前,其实是带着柔糜香气的灯谜诗酒会。
这条船的船东,本是宜兴人。在诗谜会上现身,自报家门为江湖人称“金桨快舟子”的欧阳毓,其人四十出头年纪,一双亮眼聚精光,方脸有须,生得身量不高,却甚白净,有些斯文气息。听李兄暗地告诉我,原来这位欧阳先生,掌握此段长江漕运,自起龙头帮,好不威风!原天机门主周昱多次想延请他加入门中而不得。而欧阳先生此时出现在这船上,与他那岳父倪耀祖有关系。这位在众人面前应酬自如的江湖富豪客,在江湖上的名头却不大好。他本是贫苦人出身,因倪耀祖老爷与周宗大人在海外贩宝货发迹。欧阳毓便屈身在倪老爷手下做水手。有次周宗派倪耀祖渡海押运重宝,临行前,欧阳毓提议家主,多备小船以防万一。倪老爷对欧阳毓的建议不以为然,认为花费巨大,周家给的预算未足,不予理睬。
谁知恰逢高丽海盗猖獗,宝船行到闵地海上,近一处天妃宫时,匪徒暴起,大刀铁斧之下,倪耀祖一船大小人等,俱给绑了。匪首差点要了倪耀祖性命。幸亏欧阳毓机灵,与匪搏斗时趁乱跳海逃生,待匪首一去,自用船上绑的一条配用舟逃生。又取倪耀祖的官文,投至就近客驿,诈称唐国皇商半路遇劫。当时闵主王继鹏,急于得到昇元帝支持巩固皇位。得了传信官员此报,分外上心。欧阳毓本是倪家下属,连他顶头上司周家,当时也不敢自称皇商。但欧阳毓只凭胆大心细,便骗得当时闵主王继鹏的援军,剿了海盗,保下重宝不失。事后虽然宝物大半归了闵主,周大人和倪老爷都遭了损失,但倪耀祖认为欧阳毓料事周密,如果事先多备些小船、分走部分珍宝,也不至于树大招风惹来强人。更兼欧阳毓还救了倪老的性命,倪老从此重用欧阳,也不在话下了。到后来,周宗放了扬州留后,海外贸易交给族侄主理。那族侄不甚晓事,又将事转给倪老爷。倪老爷年事渐高,自己膝下无子,家私雄厚,难免倪家旁支觊觎。
倪家小姐掌珍有个邻人谢文卿,少年时曾与倪掌珍小姐相得多年,但倪老爷觉其过于文弱,便不准婚事,而将小姐改配给欧阳毓。谁知弄成怨偶,不好说是谁的缘故,总之小姐半载就下世了。倪家两口痛不欲生,可欧阳毓此后倒是本分,消停了半载,虽暗娶多房妾室,始终不敢扶正一位。更对倪老爷孝顺有嘉,老两口十分感动。架不住老夫人一番言语,倪老爷便将全部生意及漕运人脉全交女婿,方有了欧阳毓的今天。正因如此,所以那欧阳是扯妇人裙带上位,才为世人所不齿。这回李冠联系的老船主,并不是他,但没想到背后船东却是他,也是凑巧而已。
说起这个欧阳毓,和天机门的关系,那李公子比我知道得清楚多了。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也是宋为对他说的。
总之,当年掌珍小姐故去不久,倪耀祖抱了一个婴儿前来太湖,说孩儿姓谢,取名小端,是一个“友人”之子,要初任掌门的姚师祖帮他照顾。天机子热心,自然接了。谁知过了几日,那欧阳毓竟领着手下夜行上岛,暗下黑手想害死此子,也幸亏姚师祖和当时十二岁的宋师兄,拿住了欧阳,一顿打了出去。为此天机子与欧阳毓不睦,但是周昱却趁机结好了欧阳毓。后来周昱上位,收买门中弟子的经费,多是由欧阳提供的。周门主上位后,觉得欧阳离得太远,难以控制,所以一直想延他入门,但欧阳毓狡诈,岂不知鸡头凤尾之说?便推辞掉周昱之意,依旧掌管倪家事业。后来,不知用什么路子,结好了周宗爱妾上官娇,骗她几句美言,那周大人上书李璟,委他掌理漕运事务至今。
故此,现如今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欧阳先生,其实却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只要在宜兴段的水路上,他便是一号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下我们两人主要是以看热闹为主。一则刚听说了李景通那厮这样的消息,我根本没有心思玩乐;二则上船以后李公子的状态就不怎么好,他说是因为他自幼就晕船,所以才备了晕船药呢。可他给的晕船药,效果绝佳,我一介女流用了生龙活虎,他一个大男人,用了却还是病恹恹的,我心里暗忖,真是刚从书堆里爬出来的玉雕儿,一点风浪也受不起。
我正想着,见李冠伸手摘了一盏紫灯笼,取了泥金红笺,与我同看上面的字谜道:定云止于水,花随水向东,流过云起处,坐看一轮红。(打一个字)
我想了一想道:“什么谜题拗口的很,我是猜不着。”
“我想,这盏紫灯笼甚好,幸喜上头没有字画,待我回去与贤妹画一幅行路的小像也好。”李冠迷人的唇角带着温雅和善的微笑,“我猜便是个“汨”字了。定云止于水,云映水中,是个沄字;花随水向东,指水至右边,东流而去,便留了个云字。流过云起处,坐看一轮红,云起而日升,则坐看日浸水中,是为一个汨字。”
我点头道:“李兄所言是了。”
李冠道:“巧了,这个谜面有你名字,谜底这个汨字,与劣兄我有些缘分。我本字子溪,因嫌此名女气,又慕屈大夫为人,所以改作子汨二字。”
“哦。”我应了一声,淡淡道:“李兄自改表字,可见也是不羁之人。不知令尊令堂可曾怪罪?”
那李冠用根浅烟灰的软带仔细束了乌发,虽是没有一丝乱发在外,却自透出一股子不羁的秀逸来,这点子气质,又像极了某一故人。此刻他一领烟水淡银的轻袍蔽体,却拥了一领米白胡羊毛围脖,好似怕受风一般,那含水明眸,霎时一黯,道:“生母、亲族,早没有了,生父自小不见,绝了音讯,如今也不常想起了。”
我自悔失言,道:“方今乱世,改朝换代,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小妹触了李兄伤处,实在不该!李兄既猜了这谜,就摘了这灯。还是待小妹画上几笔,这灯儿,以后就留给贤兄作纪念吧。”
“我早知道了。”李冠瞟了我一眼道:“贤妹在金陵时,见过多少名家,怎会把李某拙笔放在眼内?”
我听出他话中别有余音,忙抚了他的肩笑道:“李兄误会了!只因小妹在岛上,也曾受了宋师兄的礼,也恰是一盏纱灯。宋师兄是个小性子的人,只怕他暗自恼了我也瞧不出来。所以这灯还是小妹送给李兄为好,免得叫他见了多心。”
“贤妹果然有心。只是你一心顾着他,他也未必知道。”
“李兄不晓得。我在岛上时,他于我有半师知己之恩,我虽能浅德薄,自知不能为他做什么,却也一心为着他好。如此,何必非要叫他知道呢?”
那李冠一双秀目,忽然黯了一黯,长长眼睫向下一掩,揶揄道:“贤妹说得也是。”
我二人正说话间,只见一位锦衣豪客,手中端了一只玉碗,含笑朝这边而来。
我俩对望一眼,见来者正是欧阳毓。欧阳先生疏髯一动,笑道:“在下有幸,当年在金陵替岳家办事时,见过您鸟爪道姑。当年我曾以百金,得了你所制的一只九凤银杯。定云仙师,早年手拳不开,一如汉之钩弋。当时名满金陵,不想数年不见,你更见冷艳,果然不愧一个仙字,足以令五美失色呀。”
我看不惯他那轻浮之态,翻了眼皮冷冷道:“欧阳先生谬赞。只是定云眼拙,从前不曾认得先生。”
“呵…听闻云仙师产子未久,竟从皇上所筑别馆跑了出来。天下有这等胆量之人,怕也难有第二个。”欧阳毓若有深意地顿了一顿:“云仙师遁逃,该是犯了天威,皇上却不追究,可见…仙师不是常人呐。只是你要想开些,江山代有才人出,男人嘛,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昨日云暖楼、燕云馆传了佳话,可惜啊,如今便修清月楼了,哎!”
欧阳毓说着啧啧了几声,眼角余光挑了李冠一眼,冷笑几声,又开口道:“我昨日才到金陵,去办我岳父捐资造清月楼的事,晚膳在国丈李建勋家用的。奇的是——”
欧阳毓闲闲踱了几步,暗金红色的浮光锦轻袍迎着船中彩灯辉光,泛出贵气的光泽,他漫声吟道:“黄鹤楼前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我曾在李府家宴上,听过‘江北箫王’李冠李公子吹的西汉古曲《梅花三弄》,甚是清雅,技艺冠绝天下,深受李大人赏识,还说找机会要将他荐予皇上呢……可如何这位公子,生得如此像那李公子呢?”
昨日李冠尚在金陵,那这些时日与我同行之人,莫非……慢着,此人敌友莫辨,而“李兄”……我望了“李兄”一眼,就在方才,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欧阳毓笑道:“人言耿先生气量宏大且又贪杯好酒,不知你肯否赏脸,喝下这满满一碗在下家中生意自酿的葡萄酒?这位公子看来酒量稍浅,但有缘相见,宾主当尽欢。待我吩咐小厮取小杯过来同饮吧。”
我正待接过那晶莹玉碗,忽然李冠那只瘦得可见筋骨的右手伸了过来,细长的手指略一用劲,便把欧阳毓手中酒挟了过来,琥珀色酒水晃了几晃,散出诱人香气,李冠道:“云贤妹前日酒醉未好,今日这酒么…小弟虽然量浅,也爱尝尝滋味。”
李冠,不,确切的说,我已猜出他正是易了容的宋为,垂眸朝碗内瞧了一眼,手指悄悄的催动“幻影千剑”的劲力——我好歹学过,能分辨得出来,凝眸望向欧阳毓那双带着异域之态的深瞳,脸上神色端凝,冷声道:“既是好酒,欧阳先生岂能不饮?不如一碗同饮吧!”
宋师兄将碗推向欧阳毓那一边,欧阳毓却并不接着,他二人好像各自憋着内劲,那碗平白悬空在中间,两人却气定神闲地聊起天儿来。
“如此好酒,欧阳兄为何不肯赏脸同饮呢?”
“呵。我记得李国丈家席前,我为敬酒曾与真的那位李冠在酒桌前撞了一肩膀,知道他可是一点儿武功底子都没有的。这位朋友,你既是天机门的,该是姚老儿的弟子,又为何冒称李公子,保着这位耿仙师呢?藏头露尾非英雄,莫非…哈…”欧阳毓哑声笑了几回,“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可这女子是皇上的弃妇,你也敢招惹,小心落得死在牡丹花下,呵呵呵,做一个风流鬼啊。”
我不觉脸红至脖根,只见宋为大怒,使力撞碎玉碗,一碗热酒扑向欧阳毓脸上,宋为切齿道:“欧阳毓,我等上了你家的船,与你并无丝毫嫌隙。你竟在酒中下了那江湖最忌的裂脑药,意欲害死我师妹!我们门中与你颇有渊源,师妹与你更是一面之缘,全无半点远仇近怨,你竟下此阴狠毒手,到底是何道理!你今天说出来,我等就此别过,从此再不相识;你若说不出个道理来,哪怕得罪天下武林,我必取你性命!”
欧阳毓变脸沉声道:“这位朋友不必急怒。你可知你身旁这个丫头,原是杨氏之女!她在宫中之时,前朝后苑俱有死敌!我岂会没有怜香惜玉之意?怎奈若不杀她,我前程不保!周宗年迈,且早已淡出官场,近来虽与皇家攀亲,可他那爱女配的却是毫无即位希望的老六。他若失势,再遭大变,倪家树倒糊狲散,从此在朝中无靠!所谓识实务者为俊杰,我已知晓,如今明面上五鬼当权,其实只在宋老门下。我想改换门庭,我那死忠于周氏的岳父是断然不肯的!我若想继续发迹,哪怕踢倒自家岳丈另起炉灶,也只有投靠那宋齐丘。你只想想,宋老当初建议诛让皇,全族一个不留,已视让皇杨氏为死敌。他能容许这杨氏独女留在世上蛊惑圣聪?更何况,江湖全知,宋大人当年复起,是占了此女的光,可见此女对皇上影响之大,早已深为宋相所暗忌!今日,我只有甘冒此险,以此杨氏逆女之命,谋个进身之阶,挡我者,必死!”
“呵。”宋为扬声冷笑,一点点现出他的本相来,李公子那身行头,穿在他身上显得宽大不少。宋为疏而不散的眉毛紧蹙着,脸露不屑之色道:“我不管你上边儿是谁,你若要害她,就先问过我手中的判官笔!”
他的兵器,原来竟是普通头冠上的箍发导簪。可伸缩的导簪从发上取下,宋师兄的乌发如瀑散下,两簪在他指间滚动几下,便与我初见的铁笔无甚两样了。
“哈哈……”欧阳老贼纵声长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小子,二十四年前你便开罪我了,今日却送上门来!不过你号称铁笔仁心,心肠倒真不坏!你先以内劲解了那裂脑之毒,再拿来泼我!要是我,不解毒,这药一泼……哈,江湖传言你大限将至,困在塍玉岛上养病,且方才与我斗力,并没占什么便宜,怕是你如今早已心肺俱损了吧!且这一船的人……其实大半是我属下,你觉得……”
“你原也算个好手,只是如今,为了巴结宋齐丘,好借以上位,你已是昧了良心!今日哪怕以卵击石,我也要一试!”
“你之前几次三番救那孽种,使我脸上无光,今日又来阻我前程,实在该死!”
宋为昂首立在那里,灯影中他的清瘦身影凸现出来,正如一卷欲褪色的才子图,他那瘦可见骨的脸上,眼角眉稍都写着丝丝寒意,神色竟有些说不出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当下秀目觑定了那欧阳毓,冷冷道:“你也知当初谢小师弟是无辜的,如今的云师妹更是无辜,你却仍然执意要害他二人性命。江湖上竟出你如此败类,今日我捐弃性命不要,也要与你争个长短!”
“哈…宋子汨,当年我与周昱为友时,也曾领教过你少年时的功夫,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呢?倒要讨教!”
两人剑拔弩张,拳来脚往斗了三十来合,船上乘客果然一涌齐上,我与宋为早被困在核心!事到如今,只有看当年潘大哥所交的隐身术,我还会多少了!我与宋为对望一眼,心里明白,此术对他而言也非难事。我牵了他的手,紫雾罩身之下,我等跑出船舱,只见脚下仅有浩浩江水。“云师妹水性如何?”宋为问我。我道:“水性尚可。”宋为道:“只恐江水寒冷,师妹抵受不住。你我还是以轻功离船吧。”
我望望茫茫江水,江岸甚远,如何靠得过?但此时也没奈何,便信了宋师兄吧!我猛一闭眼:“就依师兄!”
欧阳毓阴阴狂笑:“哈!宋为!你二人用那隐身术又有何用?你可能不知,我这金桨快舟子的名号是怎么来的?你不妨往船窗外望望,你们纵然离了这大船,逃得过这满江快船的围捕吗?!你把这杨氏的公主留下,你便是我座上佳客!如何呀?”
宋师兄的形容我是一点也看不见了,但他的手却一直攥着我,听得他腹语道:“师妹!机会来了!我以水影针制住欧阳毓,你速施展轻功,跳到就近那只挂着红灯的游船上去!一定小心!”
宋师兄的话,我自然是听从的。我腾起身形跳下大船,踩到近处一条挂红灯的花船舱板上,只听宋师兄扬声道:“欧阳先生,当年你败于我的水影针,这回你怕是又要败一次了。”耳听得嗖嗖的发针之声,宋师兄笑着甩下一句话道:“告辞了!解药你自到太湖去取,过了七天,你这一身武艺可就险了!”
欧阳毓自袖中掏出一把金算盘,腾身“嗖嗖”挡开细针,放声大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今日又怎会怕你!今天算你们跑得快!谁也别想挡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