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两方难全不相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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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巧的是,他们见姜洋当日,项伯也入了会稽。
他一直因项伯受难时没能相助而愧疚,弟弟大难不死过来投奔,项梁没有不见的道理。
何况信里他还提及了一个他神交已久的名字。
张子房,那个一众庸碌怯懦的贵族遗民中唯一惊艳他了的年轻人。
“六国积弱仍有聚众千数,然姬良一人之力足抵千军。”
这是当年项梁写给项伯的原话。
项梁也是带过兵的人,太清楚一个在战争中掌握全局的军师的重要性。
楚国项氏一族锐性犹存,他侄儿项籍之勇当时少有匹敌,六国阵容中从不缺统兵善战的将士,唯独缺了这能为战事谋计划策的人。
恰恰张子房就是项梁队伍中最缺的精魂人物,对这样的奇才,项梁更是不敢怠慢了。
可项籍担心虞秋的情况,恨不得立刻飞进虚谷拿到凤芝草。
于是姜洋到时,叔侄俩还没争出个结果,最后还是姜洋提议下兵分两路,项梁去安顿项伯和张子房,项籍随他进虚谷取凤芝草。
带着满心对项籍的担心送别二人,项梁终于见到了阔别多年未见的兄弟项伯。
模样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是看不出昔日项家三公子的风采。
特别是身旁还站着同样粗布麻衣却贵气不减的张子房。
他那般爱干净又在意形象,成天打扮得跟只花孔雀的三弟,终于蓬头垢面泯然于众人。
可见项伯这些年受苦之多,而这些,原先都是他这个哥哥的责任,照顾项氏一族,原就是他这个项燕嫡次子的任务,是项伯知他心事主动揽下,并一力担了这数年。
霎时兄弟相见相拥而泣,情至深时久久不言。
他还记得那时楚都城破,阿父兵败自刎城下,作为大败秦名将李信的项燕后人,以他为首的项氏一族受到秦军超过楚国王室的重点关照。
敌强我弱,即便项梁再想上阵杀王翦为项燕报仇,为了项氏未来也不得不按捺住复仇的心思,蛰伏下来以图来日。
阿父有三子,他行二,大哥项籍的父亲项超早亡于战场流矢之下,老三项伯名缠,为人风雅不喜争斗。
战火纷飞的年代,即便强如曾经的楚国大户,除了项籍这代的小辈,族中只剩项梁项伯这两位掌事与一些没有自保能力的妇孺老人。
于是项梁当机立断,与项伯兵分两路,他带着族中小辈继续潜藏在楚地寻求复楚之机,项伯带着其他族人北上入齐暂避秦祸。
期间他与项伯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书信往来,才能在廖廖数言中了解至亲同胞的近况。
最后那次他送信说明自己转移至会稽,却没有如常般收到弟弟的回信,反而接到了来自项伯妻子的求救信。
原来月前,当地项伯妻子在河边浣衣时被当地一名无赖羞辱,项伯怒急找对方理论,情绪激动间失手将对方打死。
那无赖恰巧是当地县令唯一的儿子,县令怒不可遏,当即就要杀项伯给儿子偿命。
项伯护着项家老小慌忙逃离却被县令一路追杀,为了给项家老小争取时间,他孤身引开追兵被县令生擒。
这封信辗转月余才到他手,项伯如今怎样,项梁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那是他唯一的弟弟啊,要是在楚国,就算项伯杀了令尹之子又如何,谁敢伤他项氏公子?
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想他项氏一族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项梁睚眦欲裂,险些咬碎了自己的牙,他恨不得现在飞过去一拳锤碎那个所谓县令的脑袋。
但冷静下来的他,只红着眼指派了一个稳重识大体的小辈回去主持大局。
那边是群龙无首的族人与生死未卜的兄弟,这边是承担着他们复兴大业的未来。
小家与大家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选择艰难而又格外坚定。
当今项氏此劫,源头仍然在秦,若不灭秦,他项家不会是唯一受此屈辱的楚人。
庆幸的是项伯福大命大,从县令手上逃出,又被张子房搭救,这才保全了性命。
从下邳一路风尘仆仆而来,众人面上疲色难掩。
项梁只与张良说了两句,便被自家弟弟拦下,意犹未尽的为一行人安排住的地方。
他原意是待他们洗净满身困顿,休息整顿好后再与张良好好聊聊的。
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第二天一大早,项梁还没来得及找张良,姜洋就跑来找他,说他阿爹,虚谷的族长要见他一面。
这就有了最开始的这一幕。
层层丛林里,袅袅炊烟送来柴木的清香与炙肉香气,远远的便感受到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安和。
领路的姜洋心底升腾出一抹怪异来,这生活了数十年的好山好水,他闭着眼睛都能走的家,今日处处透着诡异。
“都这个时辰了,哪家阿婆还在做饭啊,都飘这来了?”姜洋小声嘀咕了一句。
心事重重的项梁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的“啊”了一声。
姜洋指着前面笑道:“没什么梁叔,我记得平时这个时间族里大家都吃过饭下地了,约莫是阿爹考虑到有贵客,特地吩咐要准备吃的招待。”
项梁看着远方几处黛色的炊烟一点点晕散进空中,与身后一直不曾言语的弟弟对视一眼,笑中多带了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项伯客气道:“哪里哪里,本该是我们叨扰了,还让族里这么费心,真是……”
两方互道了客气话,不约而同的加紧了赶路行程,气氛莫名显得紧张了些。
走在后面的项伯欲言又止,他三人中,姜洋年轻见识浅,他兄长常年为复国大业操劳,哪里了解农耕炊米这些杂活。
可他不同,从离开楚的那天起,做饭洗衣农耕这些他做了整整五年,只一眼便瞧出不对来。
那几缕烟密又粗,不像是几处做饭炊火出来的,倒像是什么大的东西着了。
再一想自家那个最不省心的侄子就在那里,项伯怎么觉得怎么不踏实。
隐隐的,他又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这些项伯觉得应该第一时间跟项梁交代一下的。
他看看左前方的姜洋,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
几年未见,项伯不知道一直跟着项梁学习的项籍是否还如幼时般的重戾气。
他始终兄弟中的老幺,爹宠兄护的一向闲散惯了,项家军营个把月才去一次。
项籍刚会走就被大哥拎去军帐,是伴着项梁在军中操练声长大的,故而他二人中项籍自小更亲近项梁些。
大哥走后,他过分忽略了这个侄儿,丧事过后再见项籍是大街上。
他看到项籍压着一个比他高一头的男孩,抡着拳头使足了劲招呼在对方脑袋上,眼里那股狠劲像头见了肉的饿狼。
他们周围还围着几个同龄的孩子,一个个伸着手试图拉开两个人。
项伯分开二人,才看到被打的那男孩脸上已经没一块好地,红的红肿的肿,不仔细看都分不清哪是哪。
直到项籍被他拉开,才如梦初醒般抱着头哭的涕泪横流,项伯边照看男孩脸上的伤一边还要哄孩子,忙的是手忙脚乱。
而罪魁祸首就冷眼站在旁边,生硬吐出一句“手下败将还有脸哭”。
男孩哭得撕心裂肺,一听这话也不敢哭了,边打嗝边小心翼翼看着项籍,然后吓得一头埋进他胸口。
从周围小孩那里问清缘由,项伯只觉心底一寒,原来项籍看到同龄小孩玩打仗游戏便提出加入。
孩童打仗游戏,他们小时候也都玩过,这并不让项伯觉得意外。
再来项籍是掌着兵权的项家的嫡子长孙,要求成为当中的孩子王也是理所应当的。
坏就坏在一堆半大的孩子可不懂什么兵权家世,项籍突然加进来还要命令他们所有人,当即就有人不乐意了,再然后就被项伯撞到了。
最后项伯亲自带着项籍向人孩子父母赔礼道歉,对方也是大楚贵族,碍于项氏一族的面子上这事才不了了之。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回来后的项籍望着他,一双重瞳茫然又疑惑问他:“叔父,为什么我要道歉,他打不过我,就算被我打死不是他活该吗?”
那时项伯只觉一股冷气直从脚底冲进天灵盖,一个孩子这么轻描淡写的视人命如草芥,打死个人说得跟杀了只牲畜般轻松平静。
项籍这个孩子若是教导不好,将来必是杀神再世。
可惜他没来得及好好教,楚国就被秦吞并了。
项伯心下叹息,只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深思熟虑的项梁的教导下,想来项籍必不会长成他最害怕的样子。
就这样,各怀心事的三人一路愈来愈快。
姜洋拨开拦路丛生的植物,就看到最熟悉的建筑。
建筑与离开时别无二致,姜洋绷着的脸稍稍放松下来,回头笑着正想跟项梁说话。
然后他在项氏兄弟脸上看到了堪称惊悚的情绪,来不及思考,烧焦味伴着细微的血气纷纷涌进他的鼻腔里,呛得他不由咳嗽两声。
蓦地,姜洋觉得扭头这个动作对他而言格外困难,扭头这个动作为什么这么漫长,漫长到他的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在那座最熟悉的院落后面,数处地方都冒出浓烈的黑烟,仿佛吃人的幽灵,一颤一颤的晃荡在空中,格外显眼又分外刺眼。
至少有生之年的姜洋从没想过,哪次回来的自己看到的会是这种情境,一时大脑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好在项梁格外清醒,他当机立断一拉姜洋就往村落冲去,单干看着谁也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
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时候阻止他。
当然,那要是事情还没发展到最糟糕的时候。
着火的房子正好是村口第二间,拐进村子里就能看到。
没救了。
一看到着火院子的全貌,项梁立刻就给出了结论。
能着的都着了干净,与其费力去救火,不如疏散人群断开着火点来得简单。
就是……
项梁给项伯递了个眼神,项伯心领神会的抽出剑。
姜洋被项梁如傀儡般拖进村子里,一看着火的院落,当即一个哆嗦,要不是项梁看得及时估计已经与翻滚的火舌融为一体了。
“阿洋,冷静!你现在冲进去就是送死!听到没有!”
“梁叔,你别拦我”,姜洋奋力挣扎,声音颤抖,“怎么会,我家怎么会着火,我阿爹,我阿爹去哪里了?我要找我阿爹。”
“这是你家?阿洋你先别着急……”项梁拖着姜洋,一刻也不敢松手,他是真怕自己一松手姜洋直接跳进火海里游泳。
“姜小兄弟别冲动,我看过了,房里没人,想来令尊一定安然无恙,周围这几座宅院里也只有一些家畜,你仔细想想族人有可能在哪?”项伯提着剑跑了回来,眉头紧蹙,见这一幕忙安慰道。
“是啊阿洋,你先冷静些仔细想想,这会儿大家有可能都在哪?”
姜洋深呼吸一口气,强压下满心的担忧,大家都不在,有可能是去哪了?都没人发现着火,难道是出村子了?
他大脑飞速转着,突然一拍大腿,“对了,还有个地方。”
吼完这句,他立即挣开项梁的束缚,转身朝村外跑去。
“快,跟上。”
话音刚落,兄弟二人也如两道黑风蹿了出去。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想追上姜洋,最终还是在穿过一条小径后跟丢了对方。
想统领好军队,熟知地形也是必须掌握的技能,项梁可以夸下海口,再复杂的地形他只要走过一次都能记下来。
但前提,是他走过,败在不认路上,项梁是没有半点脾气了。
项伯望着看去,四方全是一模一样的树丛,顿时头疼的捂了捂眼睛。
“这样不行,这周围全是树,再走下去不光找不到姜洋,我们也会迷失在这山里的。”项伯焦急道。
项梁点头表示赞同,“我们先回去看能不能阻止火势蔓延,或许村里还有别的吕齐人在,能带我们去找他。”
一道惊雷般的呼啸声乍然在山谷中回响,紧接着停下脚步的兄弟俩又听到一声类似于某种猛兽嘶吼声穿风贯耳。
“是姜洋的声音,不好!”项梁认出姜洋声音,立即朝声音的方向奔过去,项伯紧随其后。
未见其人,就听那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铁锈味的血气混杂着恶臭迎面袭来,赶过来的二人面色一沉,双双拔剑冲了过去。
“项籍,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