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两方难全不相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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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巨大山洞前,两道年轻血气的身影交杂在一起,伴着兵器碰撞声与滴落在地的鲜血,险些让项梁项伯昏厥过去。
最令人心惊的不是玩命般搭在一起的是刚才还哥俩好的项籍姜洋,而是他们后面犹如背景的山洞景象。
只见山洞最中心有一座数丈高的齐人雕像,下方贡品被砸的七零八落。
更惊悚的是,雕像下方密密麻麻堆着四五十具大大小小的尸体,有的散落四周,有的扭曲着堆成小山状。
其中大的约莫五六十岁,小的不过刚出襁褓,有的断体残肢拼不出完整模样,有的姿势扭曲仿佛被人硬生生掰断了脖子,尸体下方流出的血汇成小流不断向外如蛛网般扩散着。
离几人最近的山洞口有一四十左右中年男子独跪坐着,一柄长剑从他后心口直直插入,一击毙命干净利落,伤口涌出的鲜血顺着剑尖在他身前流出一片小小的血洼,他死前直视前方,张着嘴好像想交代什么重要的事,以至于致死不能瞑目。
依着姜洋身上的服饰,项梁迅速判断出这些都是姜洋的族人,他眉峰一颤,立即就意识到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望向项籍的方向,项籍剑势里稍显疲困,若是平时的姜洋自然能对付,只是此刻姜洋自乱阵脚,出招毫无章法,几近破绽百出。
不敢相信眼前情景的项梁立即就朝占住上风项籍吼道:“项籍,你给我住手!”
项籍仿若未闻,手上招式愈发凌厉,姜洋一个不察,被他打掉了手上的武器。
姜洋明显是杀红了眼,这样实力悬殊之下,他依旧不管不顾朝项籍冲去,没武器了就用一双肉拳,这不要命的架势,还真狠狠在项籍胸口脸上落下了几拳。
到底没了武器,手无寸铁的他随后就被项籍一剑刺穿大腿。
左腿瞬间没了知觉,随即而来尖锐的痛感被传进大脑,然后,是极度疼痛导致的脱力,姜洋一个趔趄,脸狠狠砸在地上,翻滚涌进他嘴里的尘土和着满嘴的铁锈味,让他整个人清醒而又绝望的明白二人之间的差距。
他听到对方的剑狠狠插在地上,费力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就看到项籍也如他般脱力的单膝跪地。
姜洋嘲讽一笑,足足屠了他一族五十七口人,能不脱力嘛?
不,现在还是五十六口。
他又扭头看向山洞,那里全是他的族人亲人,就在刚刚,他亲眼看到了自己阿爹被长剑贯穿心口。
原来,真的是他错了,原来,阿爹开始的反对是正确的,他的一意孤行,真的给虚谷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他以为带族人走上了一条重回光明的阳光大道,殊不知拿着刀的刽子手,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们的自投罗网。
他没有亲人了。
是他引狼入室带项籍入虚谷,所有族人的死都是被他害死的。
姜洋低头看手,这双手里满是血污。
他手上,沾着全族五十六口人的血,全族皆灭,他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报不了灭族之仇,也该去向阿爹他们请罪了。
姜洋苦笑一声,躺在地上不断喘着粗气,而后闭上眼睛平复了情绪,静静等着悬在头顶那把屠刀最后一次落下。
见侄儿倒下,项梁项伯立即朝项籍奔去。
“籍儿,你怎么样?”项伯忙扶起项籍,几十具尸体的冲击过,他勉强稳住情绪关切问道。
“叔父不必担心,都不是我的血。”项籍回了一句让两人头皮发麻的话。
不是他的血,是山洞里这些的?他们的侄儿,这是屠了人家整个家族吗?连小孩老人都没放过,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项伯手一颤,强忍着才没向后退开。
“籍儿,你怎么能做出如此畜牲不如的事情!”项梁颤抖着手指了指山洞方向,然后狠狠一巴掌招呼到对方脸上。
“兄长手下留情,籍儿身上还有伤呢。”项梁习武之人的掌力不容小觑,项伯扶着项籍都被这道劲风扇的双双滚倒,项伯一向心软,看项籍狼狈模样,心疼的冲着项梁喊了一声。
项梁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那边看,那扑鼻而入的血腥气息强行打破了他粉饰太平的假象。
饶是久经沙场的他,都觉得这一幕过于残忍。
“你还为他求情,你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这是人能干出来的?”项梁拔起项籍的剑,剑身有三个豁口,可想场景之可怖。
项籍挣扎着爬起来,一双重瞳子都被鲜血映红,那双眼里没有丝毫愧疚,脸上是杀人杀到麻木的冷漠。
“适者生存,弱者只能被时代淘汰”,项籍平静回答,“叔父,这是你教给我的。”
“我教你,我教你的是杀秦狗嬴贼,我教你杀人如麻,教你妇孺皆杀?还是教你夺宝灭族了?”天知道他看到这数十具尸首是什么心情。
他看到项籍怀中的小匣子,就在刚刚被他一掌掀倒时露出来一角,项籍拼着自己摔倒受伤也要护着的小匣子,上方雕刻的花纹是旧齐贵族专属,再想想今日项籍来的主要目的,难怪他如此暴怒。
为救一个女人而灭一族,这怎么能是他项家儿郎做出的混账事?
与其这样,他倒宁愿项籍只是嗜杀成性。
儿女情长者如何成大事,如何能完成他项家大业,与其让项籍这么丢人现眼,倒不如他一剑刺死一了百了。
“兄长!”
项伯没听懂项梁的话,他看到的是抬起了手中的剑,缓缓对准了项籍的胸口。
项伯以为项梁真的要大义灭亲杀了自己侄儿,情急之下直接扑过去就想夺剑。
“项伯你松手,我今日非要宰了这个畜生不行。”
“籍儿年轻气盛只是一时糊涂,你打过骂过教育就是,刀剑无眼真伤了孩子还不是咱们自己心疼啊。”
“我心疼个屁!”
“兄长!”
二人争抢着剑,项梁被项伯拦住,恼羞成怒间一肘击中项伯胸口。
项伯武功不及兄长,猝不及防一屁股摔到地上,项梁巧劲卸了他全身力气,坐那半天没爬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项梁再度朝项籍走了过去。
兄弟俩争吵半天,项籍就站在那里,目光坦荡,自不觉做错了什么,就算剑锋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仍面不改色倔强盯着项梁,又不为自己开解什么。
就这样,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项伯惊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他突然开口惊得项梁手抖顺势给划下去。
场面安静到躺在那苟延残喘的姜洋,只听到风声瑟瑟拂过树叶的声音。
然后似乎什么东西顺着飒飒风声朝他袭来,伴着又不知是谁的倒吸凉气声,急速停靠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风停了,有液体滴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伴着浓重的血腥味朝他袭来。
姜洋睁开眼,然后看到刚离他有些距离的项籍,此刻出现在他身边不足一步的地方。
那个握剑刺进他阿爹心口的人,伸出那只布满肌肉的胳膊,就在他头上,同样被利剑狠狠刺穿,鲜血顺着贯穿的伤处一滴滴流下。
如果不是这只手,这柄剑大约是要直接落进他的喉咙里。
他脑子混乱,表情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后视线穿过这只胳膊,他又看到了的,是握着剑柄的项梁。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底嘲意更盛。
真是好一出大戏啊。
杀人的要救他,说把他当亲生孩子的,对他举起最后的屠刀。
最可笑的是他上一句还吼着大义灭亲云云。
嘴里畜生当死,剑锋直指外人,这就是贵族口口声声的人性。
这就是贵族啊。
不过想想也对,放着自己亲外甥不亲,难不成还偏袒他,一个只见过几次的陌生人吗?
想着,姜洋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想放声大笑,喉咙里却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那稚嫩的少年努力的大笑着,不愿将自己的脆弱绝望暴露给敌人看。
少顷,那无声大笑的少年泪流满面。
眼泪冲洗开脸上的血污,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年轻脸庞。
年轻的少年还带着对世界最单纯的期待渴望,便感受了人间的荒唐与残忍。
一旁看完全程的项伯下意识扑到侄儿身边,却两眼恍惚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刚刚他还想着怎么能劝项梁消火,万一真伤到项籍就不好了,然后刚缓过劲就看到项梁调转剑头,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直直朝姜洋就刺了过去。
不,也不是没人反应过来。
最后关头,是受了伤的项籍,以自己血肉之躯阻拦住了项梁那锐不可当的剑势,破了姜洋这必死之局。
“籍儿?”项梁面色一变,立即将剑抽出扔开,扑上去要给项籍包扎伤口。
剑锋豁口变成一个个小刀子,硬生生翻带出不少四溅的血肉,项籍闷哼一声,后心不稳坐到地上,一手按住伤口。
“你这又是发什么疯?要不是我及时收剑,你这胳膊都没了!”项梁恨铁不成刚骂道,他很清楚自己一剑的威力,要不是看清是项籍,单这一只胳膊可拦不住他。
反应过来的项伯忙接过兄长之手仔细检查伤口,幸好是没伤到重要筋骨。
项伯心里松了口气,从衣服上撕下布给他简单包扎了伤口。
“叔父,不要杀他。”项籍低声回道。
姜洋目光一凝,不敢置信的目光又落到了项籍身上。
而单这一句,听得项梁血气翻涌差点气背过去,直想再补一刀。
当仁不仁,不当仁的时候,倒比个姑娘还要心软了。
可真是他教出来的好侄儿啊。
“项伯,籍儿伤重,你先带他回去找医师处理一下。”项梁懒得再理他,对着项伯发号施令。
项伯应了声,想迅速将人扶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不忍却又十分清楚,此刻项梁的处理方法才是最正确的。
姜洋,是万万不该留的。
项籍推开项伯的手,目光直直盯住项梁。
“不要杀他。”
他像没察觉到项梁的怒气又重复道。
暴怒的项梁真是气笑了:“你想放了他?”
项籍沉默。
项梁重重吸了口气。
“你记得我教你适者生存,怎么就不记得我教你要斩草除根?你杀人全族,难道还在期望他能因此感激?”
他扭头看向了躺在那的姜洋,看完全程的少年眼里除了仇视更多了屈辱。
“项籍!你这个畜生。”姜洋青筋顿起,嘶声吼道。
“你这算什么!施舍?还是你那些一文不值的怜悯?”
“你说放了我?放了我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吗?我的族人能活过来吗?”
说到这里,情绪激动的姜洋再次爆发,忘了伤势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朝项籍冲了过去,狠狠揪住了对方衣领。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充血,如杀红眼的猎豹,下一刻就想咬断对方的喉咙。
“就为了所谓的至宝,我族五十六人,包括幼童在内无一生还,你怎么能这样,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明明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可是对着项籍,那颗已经消沉麻木的心脏,再度爆发出无助彷徨,汹涌的堵不住在源源不断的往出冒。
他是害怕的。
最初那个他敬重有加会教他武功的项哥,怎么就狂性大发屠他全族。
明明他阿爹已经答应项籍会送至宝救他心上人,明明他出去前他与族中叔伯相处融洽,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
他就算是死,又有何脸面见九泉之下的族人。
活着害怕打不过项籍报不了仇,死了更害怕面对族人的指责叱骂。
他姜洋不过就是一个胆小鬼,为什么要打肿脸充胖子,说什么要当虚谷的救世主。
少年眼里再度泛出了泪花。
他害怕吗?
怎么能不怕,比起国破家亡一路流亡,血水里滚出来的项籍,他在虚谷中长大,族人安居乐业,见过的最血腥的场景,不过是族中祭祀时杀牛宰羊。
少年自怨自艾,希望眼前一切不过梦一场,醒来时族人热热闹闹欢迎远来贵客,虚谷依旧往常风景。
“懦夫!”
在场众人皆愣,看向说话的项籍。
项籍衣领还在姜洋手里攥着,只是他高姜洋一个头,与其说姜洋揪着他衣领,不如说他拽着姜洋。
此刻他眉头紧缩,低头看着姜洋。
明明伤痕累累却不见狼狈,面色苍白而眸光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