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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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了春以后,气候乍暖还寒,地里还没有完全消开,攒了一个冬季的牛羊粪有了去处,趁学生还在假期里,存柱吆喝着几个孩子拉粪。牛圈里的粪是平日里铲牛圈,牛粪混合着干土混合堆放,隔三差五地用架子车拉出去倒在宽敞的地方,存柱家洞门外有一片平坦地是专门栓牛和堆放牛粪的地方,圆形的粪堆像座小山似的矗立在中间。
胜利拿着镢头挖散粪堆,边挖边敲碎大的粪疙瘩,顺利和翠霞铲起粪土倒进架子车,等粪土高出车沿,他们两个就在上面用铁锹拍打,燕燕三个在旁边玩,听见敲打声音,拿着树枝棍子在地上啪啪啪的敲,附和着拍粪土的节凑,口里念念有词,“打-打-打脚板,你看大老爷饶不饶”。
“不饶!”顺利接过来说道,“快点!你们三个继续打,不要停下来”。
燕燕三个像接到了命令,声音更洪亮,敲打的更带劲了。
“还是小时候好,吃饱喝好啥都不管就是耍,也不用拉粪,每次爸爸喊着拉粪,我愁的只盼着自己生病躲过去”,顺利边铲边说。
胜利抬起头瞪圆眼睛看了他一眼,“奥!你生病躲过去,让我们两个干活,你怎么尽想美事呢!”
翠霞接过话茬说,“就是,你最小干的活也最少,现在回想,还是两个姐姐在的时候我轻松”。
“轻松啥呢!饭都不够吃还要天不亮就去农业社挣工分,天天忙活口都糊不上,现在虽然比那时苦些累些,总归能吃饱喝好,这是正儿八经的自己给自己干活,不是吃大锅饭”,胜利卯足了劲挖开一大块粪疙瘩。
“啥时候不用这样费劲的拉粪,还能顿顿好酒好肉,那种日子才美劲。”顺利笑着说。
“我看你这是青天白日的做白日梦,想的美!”翠霞笑话起来,“赶紧把铁锨轮起来好好铲粪是正经事儿,这看来是咱们三个的活,早干完早休息。”
一车装满后,胜利两手握住车把,肩上套上攀绳,弓腰曲腿向前拉动,顺利和翠霞每人一边推着车子缓缓的上坡。他们家的地多,近处的平地、山地都能铺上粪土,按照大人的说法,羊粪性热劲大,种什么成什么。一架子车倒一堆,每隔几米一个小粪堆,远远的望去,一溜溜粪堆整齐的排列着,像列队的士兵等待着检阅。
存柱天麻亮就起床了,肩上扛着铁锹,把粪土散开均匀的铺在地里,等着清明前后翻耕种玉米、胡麻、洋芋等农作物。存柱除了偶尔忙活公社的事情外,放羊喂牛是他的主要工作。等山里的青草冒出头,塬上绿意盎然时,他就赶着羊去山里吃青草,他个子没有存生高,驼背弯腰,但走路却轻盈矫健,挥舞起长长的鞭子,吆喝声跟着想起,羊群在头羊的引领下井然有序的前进,存柱跟在后面“嗷-嗷”地指挥着,声调长短不一,走在最前面领头的羊昂首挺胸,粗壮的犄角在头顶旋转一圈弯曲着向前挺立,不时地倾斜着头向超越它的羊脖子顶着,生怕自己地位不保,存柱弯身捡起一块土疙瘩扔去,正中屁股,
“哎!我把你个坏怂,不好好带路,头摆来摆去地要找个啥?有个长犄角还嘚瑟的放不下,小心我哪天找个锯把你犄角锯掉。我把你个狗日的,顶人顶羊你样样不落下,以后再顶人我就把你宰了”。存柱经常这样骂领头羊,它不仅长相威猛霸气,性格也是如此,除了不敢顶存柱,其他人都不放过。胜利和顺利放了几次羊,都被它追赶的丢下鞭子爬到树上不敢下来,每次存柱有事叫胜利和顺利去赶羊,两个宁可挨骂也不去,怕这只羊就像老鼠怕猫一样。有一次,存生帮着去赶羊,一鞭子抽下去,其他羊顺从的靠近领头羊往前走,它扭过头身子前倾,翻蹬着羊眼朝着存生,右前脚不时的抬起往后刨地上的土,一副随时准备作战的架势。
“唉!你还要蹬鼻子上脸?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像个狗一样见谁咬谁,你以为我是那几个娃娃,看我不把你羊眼睛剜了泡酒,你再蹬一下试试?”存生抡起鞭子在空中盘旋,一把抽在后面的羊脊背上,羊弹跳起向前越了几步,领头羊被后面的羊推着往前走去。
阳春三月,绿柳成荫,杏林沟里杏花争相开放,满树繁花锦簇,山头望去似一朵朵花伞散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粉红、桃红、白色相间错落有致,一条白色的山间溪流蜿蜒曲折,三五成群的羊低头移动着吃草,有几个羊悠闲地躺在树荫下。
放羊的人手持长鞭,吆喝着走远落队的羊,捡起土疙瘩不停地扔过去,羊群都在视线范围内时,存柱平躺在树荫下的草坪上,双手交叉支着头,翘起二郎腿眯眼休息。
太阳落下山头,西边彩霞满天,吃饱的羊撑着圆鼓鼓的肚子,扭动着屁股缓缓走动,存柱挥动着鞭子,吆喝声响起,羊群慢慢地朝领头羊旁边聚拢,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上坡回家。麻雀在树枝间追逐鸣叫,起飞的一霎那,落花轻盈飘逸,随风飘散。山谷中赶羊的吆喝声回荡着,不一会儿山谷又沉浸在寂静昏暗中。
存柱放羊回家,燕燕三个在外面坡头的草堆上玩,听见羊咩咩叫的声音,拉起彦龙的手拔腿就往回跑,“快跑!抵人的大羊羊的回来了”,小燕和彦龙也跟着边跑边拉长了嗓子喊,“抵人的大羊羊回来了……”,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彦龙被燕燕拽着跑,一个趔趄绊倒在地上,裤腿上沾满了尘土,燕燕拉起彦龙,来不及喊疼就跟着姐姐往下跑。
“奶奶,大爸的抵人羊羊回来了,我听见咩咩咩叫呢”,彦龙跑到奶奶怀里,紧紧的抱住奶奶的大腿。
“你们三个像大喇叭一样,远远就听见你们吼着喊着羊回来了,你大爸就把羊圈羊圈里了,那个大羊羊不会出来抵人的,你们怕啥?”王家奶奶边说边往窗户外面瞅去。
燕燕三个现在门槛上看着存柱赶着羊群进了圈,挡好了木栅栏,“燕燕,来,大爸给你们给个好东西。”存柱在上衣口袋里掏出几个杏子来。
燕燕撒腿就跑过去,小燕和彦龙紧跟着,存柱掏出一大捧青杏给三个人每人放一些在手里,燕燕一口咬下去,顿时全身酸涩的颤动,眉毛皱在了一起,小燕和彦龙咬着杏子,也跟着姐姐全身动起来,彦龙其实还没吃到嘴里,就学着姐姐拧着屁股说,“好酸好酸”,眼睛紧紧地挤在一起,边笑边偏着头跟着学。吃完晚饭,他们拿着那些杏子,吵着从奶奶那里要来了些棉花,分给一起出来玩的孩子,他们咬开杏子,取出里面的杏仁,轻轻的包裹在棉花里面,塞进耳朵眼,一个个一本正经地念念有词,“三七二十一,鸡蛋变成鸡”,拴牛还双膝跪地,双手合十作揖,嘴里叽里呱啦的默念着,强强见状,笑着说,“栓牛,我知道你念叨啥呢,你肯定求耳朵眼里的杏仁给你变个乖媳妇出来,哈哈哈……你晚上回去问问你家的大黄狗,啥时候给你生个花媳妇?”
强强还没说完就转身跑开,其他的小孩都哈哈大笑变了相的学着强强的话,栓牛气急败坏,憋的通红的脸鼓起腮帮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左右打量着旁边有没有棍子,嘴里咕噜咕噜地乱骂着脏话,在旁边的柳树上折断一根细树枝,像离弦的箭朝强强追去,后面一群小孩跟着边笑边起哄。
“你个坏怂下午吃的狗屎,满嘴都是臭屁,等我把你逮住,喊爷都不饶你!”栓牛追赶着强强,强强一溜烟跑上坡头,掀开大门进去了。
八八年,大坑坑老三家买了台电视机,成了村里人的热点,那时候整个白家洼也只有三四家人看得起黑白电视,老三家成了湾里人闲暇时议论的焦点,都说老三家两口子最有夫妻相,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两口子都是矮小个头大脸庞,连走路的姿势都大相径庭,头略微向前倾,习惯两手相叠置于腹部位置,脚步缓慢坚定,似乎每走一步都是在低头沉思。两口子都继承了父辈做纸活的手艺,做纸活的速度和品质却是无人能及。窑洞顶上盖了几间砖瓦房,他们住的房间足足有三十平米大小,除了一张能睡四人的炕,炕头旁边摆置了一个大立柜,八仙桌两旁各一把靠背木凳子,进门一张沙发和茶几,其余空闲的地方摆满了完工和正在糊的纸活,还有竹子、苇子、树条和各色纸张等材料。地上摆放着一对纸糊的童男童女,脚踩五彩腾云,手持长鞭,各牵着一匹黑马,还有没有糊完的几个灵亭,做好支架的纸制自行车。老三媳妇盘腿坐在炕上的四方小桌上裁剪糊纸,老三在地上做支架,顺带着打杂跑腿。整个白家洼就老三两口子一家做纸活的,旁边的村子里有白事也到他们家购买纸活,他们两口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做纸活上。四个姑娘除了最小的还在上卫校,其余上学出来都在城里工作,婆家也都是城里人,最小的儿子军祥娶了媳妇,小两口种庄稼拉扯孩子,家庭状况在村里属一属二。
自从老三家买了电视机,湾里的人晚上就有了消遣和娱乐的去处,刚买回来的几天,村子里人都趁着新鲜去看电视,屋里挤满了人,小孩子趴在门槛上、从人群缝隙间窥看,有的爬上窗户往里看,天气好的时候,老三就把电视机挪出来摆在门外的靠背凳子上。吃完晚饭,湾里的人不约而同的拿着凳子来老三家院子里等着看电视。一帮孩子在门外追逐打闹捉迷藏,惹得几家的狗不停地汪汪叫,吵着里面的人听不见电视声音。军祥顺手拿起扫把,往大门外一站,“强强,你赶紧往回走,其他的人想看电视就悄悄进来看,不看的到底下坡里耍去,你们吵闹的里面的人听不清电视说话,赶紧散开了。”
话音刚落,顿时安静下来,强强跟着他爸进了门,其他的孩子也跟着进了门,站最前面的角落里看电视,不一会儿,一个把一个一拍都悄悄地溜开,去下面玩去了。
九点左右,大家相继散去,彦龙已躺在猫吖怀里沉沉入睡,存生接过来抱起彦龙往回走,燕燕和小燕还在和一帮孩子在一起嬉闹,“燕燕,小燕呢?天黑了赶紧回家去”,
猫吖边下坡边叫喊燕燕。
“妈妈,小燕在我旁边呢,我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了”,燕燕领着小燕走近猫吖。
“嗯嗯,领上小燕回家睡觉去,彦龙都睡着了。”
大人们一边叫喊自家的孩子,一边还回味着晚上看的电视剧。
“咱们这几天看的电视剧叫个啥名字来着?洪秀全吗?这不识字就是吃亏,睁眼瞎子”,祥祥媳妇秀英问道。
“嫂子,这主要演的是洪秀全领导的农民起义,名字叫‘太平天国’。”胜利接过来说。
“哦,我就说呢,人家洪秀全咋那么厉害呢,咱们也是农民出声,一天光操心庄稼地里长的好不好?早上吃早饭下午又做啥饭?”秀英笑着说。
大家都跟着笑了,存柱接过来说,“电视机就是好,以前听广播就觉得社会好的不得了了,你看没几年光阴,现在就能亲眼看见发生了些什么事,还能给你演个‘太平天国’”。
“大大,你也赶紧买个电视机,坐到自己炕上看电视更过瘾,我们过来也近点,”祥祥笑着问存柱。
“唉!我怕还得放几年羊。不过你看趋势,以后家家肯定都有电视机看”,存柱说。
“如果以后电视更大点就好了,人小的坐远看得不太真,啥都是灰白的和黑的,以^_^都不知道人穿的啥颜色的衣服,以后的电视有颜色就更好了。”顺利接过话茬说。
“顺利,我们这已经没有希望了,睁眼瞎子,看你们好好上学出来,能给咱们造个带颜色的大电视嘛”,秀英说。
“顺利刚有做梦的本事和夸口的本事。”胜利接着说。
哈哈哈……大伙都笑了。
“那可说不好,现在社会发展的越来越快,以后啥样子谁能知道,肯定会越来越好,顺利的想法不一定还就变成现实了”,祥祥笑着说。
人群渐渐散去,半圆的月亮躲在树枝后面暗暗发光,天空清澈如洗,繁星满天。湾里恢复了寂静,一只老鼠在草丛中爬行,发出簇簇的声响。山涧深处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低沉悲泣的“喔呴”声,几只蝙蝠煽动着翅膀划过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