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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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人最忙碌的就是夏收时节,夏天的雷雨说来就来,头顶乌云遮住太阳,黑压压一片从南边来势汹汹,一阵大风起,树枝乱七八糟的飘摇,也加快了乌云的步伐,几声电闪雷鸣,场里的人急忙拿起叉子、扫帚,邻里之间没有碾场的人,肩上扛着叉子也赶来帮忙。把麦秆和麦子堆放一起,用准备好的塑料蓬布盖起来,周围压上棍子,以防麦粒被水流冲走,场里一会儿堆放起四五个像帐篷一样的麦堆。有时候,几声电闪雷鸣,一阵狂风过后,乌云渐渐消散,天空开始亮起来,太阳又开始热辣辣的直射。人们把拿回去的农具取出来,趁着刚才着急忙活的劲,散开麦子重新碾。麦草碾压的手捏起来不扎,开始起场挑麦草,用叉子挑起麦草在空中抖落几下,把里面的麦粒抖落出来。场里有多少人都能派上用场,挑草、推麦子、分拣麦糠等,王家奶奶经常说,“干活要人多,吃饭要人少”。麦草落成垛,麦糠麦粒混合堆放在一起,要等傍晚风起扬麦子,才能把麦糠麦粒分开。扬场是个技术活,要能掌握好风向和巧借风力,这样扬出来的麦粒干净,不然要用簸箕和筛子过滤,费时又费力。存柱和存生兄弟俩扬场都有两下子,铲起子木锨高高扬起,麦子在空中停留片刻,垂直落在地上,麦糠麦芒随着风从身后四散飘扬,轻轻地飘落。燕燕最喜欢帮忙撑袋子,拉住袋子的对角,妈妈用铁锹铲起麦子倒进去,“哧-哧”地节奏铿锵有力。小燕和彦龙一会儿趴在麦粒上,把手藏进麦堆里,让另一个找出来。麦堆越来越小,奶奶开始催促着两个下来别捣乱,两个又跑去在爸爸绑好的袋子上,跳上跳下比赛谁跳的远。
存生家里的麦子少,最多两场就碾完了。天气好的时候再用架子车拉出来,倒在场里晒干,麦粒要嚼在嘴里脆脆的咯嘣响,每年收的麦子要留出几袋子交公粮。交公粮的麦子必须晒干收拾干净才能通过验收。太阳从窑洞的墙面上慢慢照进院子里,猫吖带着燕燕去交公粮,公社的水泥院里,没有通过验收的麦子一片一片的摊开来在院子里晒太阳。三三两两的人坐在房背后的荫凉处,也有人不停的拿木锨推着圈圈搅匀晾晒。那边的库房门前,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手在袋子里不停地翻着,捏起麦子在嘴里试干湿。排到猫吖跟前,一个胖呼呼的女人走过来,咬了几粒麦子,看着袋子傲慢地说“这个麦子收拾的还干净,就是还有一两个麦子嚼起来发柔没晒干。今儿个天气也好,要不你就找点地方再晒晒,要不拉回去晒干了改天再拉来,你自己选择”。
“在家里晒的干干的,今天才拉来交呢,麻烦你再试一下这两个袋子里的麦子,不应该还有没晒干的”。猫吖连忙抓起另一个袋子里的麦子递给她。
“稍微一点点,你这麦子摊开来再晒一两个小时就能进仓库了”,胖女人扔进手里的麦粒,转身走开了。
“哦,哦,那我倒出来晒一阵子再喊你来验收”,猫吖说道。
猫吖找了一小块地方,把麦子倒出来推平散,带着燕燕来到房檐下等候。燕燕想吃糖又不好意说,在地上拿个树枝画了许多圆圈圈,吱吱坑坑半天才趴在妈妈耳朵边小声嘀咕,“妈妈,你给我买个糖吃”,小声说完赶紧捂住嘴巴朝妈妈咪着眼睛笑起来。
“你说你想吃个啥?”妈妈看出来她的鬼把戏了,故意偏着头重复问一遍。
燕燕捂着嘴巴,这次声音放大了,“我说,我想吃个糖,妈妈给我买一个,好不好?买一个回去我还使劲帮你推车子。”
“回去时就是空车子了,用不着推了,再说了,给你买一个,小燕和彦龙怎么办?”猫吖说着摸摸裤子口袋。
“赶咱们回去我就吃完了,我不给她们两个说我吃糖了,行不行?”燕燕连忙说。
“你个岁机灵鬼,走,给你们每人买一个去,省的你说漏了嘴,两个小的又唧唧哼哼”猫吖笑起来伸出食指在燕燕额头上轻轻指了一下,领着燕燕去了门市部。
两个小时后,猫吖找来胖女人验收,通过验收,她很快装好了麦子,过秤交了公粮。燕燕坐在剩的半袋麦子上,压着手指,盘算着剩下的几颗糖他们三个怎么分?怎么分她才能比小燕和彦龙多吃一个?妈妈口袋里还有四个,小燕和彦龙一人一个还有两个,这两个怎么分呢?
“妈妈,你口袋里还有四个糖,给他们每人一个还有两个,我再吃一个剩三个,回去我们三个每人一个,这样我们就不打架了。”燕燕说道。
“我说你坐后面静悄悄的不出声,你是盘算这几个糖怎么吃完呢?是不是?”妈妈边说转过头笑起来。
“你嘴巴怎么那么馋?有点好东西就惦记怎么能多吃点,上次你姑姑回来买的桃酥,你哄着把小燕和彦龙的吃完,最后你的有没有分给他们两个吃?我听你奶奶说,你吃的时候把两个打发走远,才一个人独吞了。”猫吖边走边说。
“他们两个嘴巴小,吃的少”,燕燕嘟囔着嘴巴说。
“人有大小,嘴没大小,以后不能欺负两个小的。剩下四个糖你奶奶一个,你们三个每人一个。”猫吖转身问燕燕,“你算算你吃了几个?”
燕燕只是捂着嘴巴一个劲的笑,脚跟欢快地轮番踢打着车箱。
麦子颗粒归仓,地里翻耕一遍后,山里种的胡麻从黄绿渐渐变成了黑褐色,塬上还是青黄一片。存生家里地少没有倒开地种胡麻,种了胡麻的地要倒茬三年才能再耕种,重茬种胡麻只开花不结果。每年麦收完,双庙村过庙会都会请戏班唱戏,连续五天的戏成了周边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集会凑热闹的最好去处。早在前几天,猫吖大姐珍珠就差谴大女儿秋霞骑车去熊家渠,请熊家老爹老妈一家来看戏,顺路过来给猫吖一家人捎话。
“燕燕爸,你把妈带上先去看吧,你们看完了我改天带燕燕和小燕去,顺便我想去看看我姐,”猫吖吃饭的时候给存生说。
“嗯嗯,能行,我明天捎上妈去,你去大姐家给姐夫说,留点胡麻籽种给我们,完了我们用麦子换。他们家地多,种的胡麻年年有存粮,不像咱们家,想种点东西没有地。”存生边吃边说着。
“这就是财主家和贫农的区别,我还没出嫁那会儿,和秀梅、效林最爱去我姐家干活,就为了吃人家的白面馍馍,还有我姐赶的臊子长面,偶尔压一次饸饹面,我们每人能吃好几大碗。姐夫是个特别抠门的人,每次我们端着大碗吃完,还要去舀饭,就给姐姐念叨‘缸里的白面是不是快见底了,这几天吃的也太费了’,然后瞪圆了眼珠子瞅着我们。我们干活的时候,恨不得我们一天干完地里所有的活,他是我见过的最最小家子气的财主,还是个郎中,我都不知道他怎么给人看病抓药的?”猫吖边收拾碗筷边说道着。
“你们这些娘儿们,背后地里老是说长论短的,把自己的营生管好就行了。姐夫再不好,这几年姐姐也明里暗里周济了咱们不少,人要知足感恩。”存生说。
“你瞧瞧你,给你说点私心话,你倒不知好歹还挑我的毛病了?我又没有说姐夫的坏话,真是个猪头昏,好话歹话分不清楚,”猫吖扔下抹布,一脚踢开扫地苕帚,愤愤地出门了。
“哎!我也没有说啥,你怎么还生气了?”存生赶紧解释说,过了一会儿,他见猫吖还没进来,捡起苕帚立墙角,卷着袖子开始洗碗刷锅。
秀梅顺道来猫吖家,叫一起去双庙看戏,猫吖把燕燕放在自行车前边,后座上秀梅抱着小燕。一路上行人稀稀疏疏的走着,年老的人手里拎着小板凳。燕燕不停地扭着手跟前的铃铛,“零零零”地响声引的前边走路的人回过头来看,认识的人猫吖赶忙打声招呼。
“燕儿,等前面有人挡住路的时候你按铃声,老是这样按吵人不说,惹得人都回过头来看,多不好意思。安静坐稳当,不要摇车子头,不然咱们几个掉沟里去了”,猫吖叮嘱燕燕。
“姐姐,咱们看完戏了去大姐家里吃饭去,我走时给妈说了要在大姐家里住两天,回去早点帮忙,咱们一起压饸饹面吃”,秀梅满心期待的说。
“嗯嗯,好,姐姐家里忙的有可能都没时间去看戏,你去了正好能帮衬着割胡麻,让姐姐顿顿给你压饸饹面吃,”猫吖回答。
“那就白天给帮着割胡麻,晚上看夜戏,我每次去大姐家,都盼着姐夫出门给人看病去,我还能自在些,姐夫要是在家里,我感觉吃饭都不能随心所欲,姐夫眼睛一瞪,吓得我不敢吃饱。这几天爸爸也在姐姐家,这么多人吃饭,不知道姐夫怎么心疼他那些粮食呢!”秀梅说着笑出声来。
“呵呵,就是,那天我给你姐夫说起大姐夫抠门的事,他还嫌我背地里说人家的不好,本来也就是嘛,大姐夫抠门在他们双庙村都是出了名的”猫吖说。
“唉!本来想着大姐命好,家里地多粮食多,姐夫又是个郎中,可是大姐这几年老是病怏怏的,我听姐夫那天过来说最近老是胃难受,一直吃的药。”秀梅叹了一口气。
“家家有个说不成,你看我们庄里老五,不也是个郎中嘛,自从老婆中风以后,走路颠簸,半边脸又青又肿,家里条件好有什么用?人活着,哪怕日子清贫点,要健健康康才安稳。”猫吖接着说。
大暑节气,树上的蝉像撕破了喉咙叫着,偶尔一阵风吹过,像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猫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两侧移动,秦腔的音乐远远的传来,前边的人越来越多,秀梅下来放小燕在后座上,两个人推着车子向前走。心里头各自想着心事。秀梅在人群中寻找,寻思着那天相亲的对象今天会不会来看戏,他们家离双庙那么近,那天还说他喜欢听戏,每年双庙唱戏,他都会去看,刚才听路人聊天,今天唱的是《三娘教子》。秀梅心里默念,如果我们两个有缘份,希望今天能碰到,如果能碰到,就说明我们两个的姻缘是天注定的,我就给爸爸说我愿意嫁过去。她扶着小燕跟在车子后面,转动着头四处望去,期待着他就在前边的行人里。
戏演到一半,小燕就瞌睡的趴在猫吖肩膀上睡着了,秋霞和弟弟龙龙帮猫吖推着自行车,领着燕燕,猫吖抱着小燕回了家。秀梅满心期待着能偶遇处的对象,找借口说还想看会儿戏,让他们先回了。
大人们做饭的时候,燕燕和小燕跟着秋霞姐弟俩一起玩。从洞门出来有一道长长的路,道路的两边地种植着各种水果树。黄澄澄的香蕉梨像结的辫子压弯了树枝,还有大水梨,在高高的树枝上随风摇动。红彤彤的六月仙挂满了枝头,比刚才在戏场里卖的还鲜艳,还有红香蕉、黄香蕉苹果。有燕燕拳头大的核桃在太阳的余晖里闪着青光,像无数个眼睛盯着他们看。还有两树李子,散发着浓郁的味道。他们走在树林间,燕燕手拉着小燕,跟在秋霞后面。
“秋霞姐姐,你们怎么有那么多的苹果和梨,比我大爸家的都多。”燕燕羡慕的说道,手都够到低树枝上的苹果,又放了下来,小燕紧紧的看着姐姐。
“这都是我爸栽的,你们别乱摘,等我给你们一人摘一个吃,有些还没有黄透,我爸说现在吃可惜了。”龙龙抢着说。
说完,他爬上一颗苹果树上,摘了四个六月仙苹果,分给每人一个,燕燕和小燕一口咬下去,水份从嘴巴两侧流出来,她们抡起袖子抹抹嘴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姐姐,我想吃那个黄色的梨”,小燕顺手指向梨树。
“我妈还给你们压饸饹面呢,吃饱了就吃不动饸饹面了,那个梨现在还硬不好吃,要等摘下来捂几天变软了吃才好吃。”秋霞不耐烦地瞪了小燕一眼。
吃过饭后,猫吖大姐夫被人请去瞧病了,珍珠打发秋霞和龙龙去了他二妈家拿东西。她找来一个蛇皮袋子,摘了些苹果、梨放进去,又去粮食窑里装了几碗豆子,一些燕麦和小米,急忙叮嘱猫吖离开了。
“你赶紧回吧,爸爸爱看戏,就在家里住几天,秀梅明天还帮着我割胡麻去呢,胡麻籽种我给你留着,你们闲了拿下来换,把娃看好,赶紧回去吧”。
“姐姐,你把自己顾及好,别太累着了,有的活让秋霞和龙龙干,两个都大了能帮忙了,”猫吖叮嘱姐姐说道。
猫吖把燕燕姐俩都放在车子前边,推着上了坡。珍珠目送猫吖走远,她的脸蜡黄无色,眼睛深深的陷进眼窝里,颧骨突出,嘴皮干裂处有血渗出来。手扶着树干站立着,瘦弱的身躯在粗壮的核桃树下显得越发娇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