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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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张羽中准时出现在了绿顶集团大厦的北门。
与南门的壮阔和门前繁华喧嚣的城市主干道不同，北门只是个不起眼的后门，门前也只是条逼仄的青砖老巷，连机动车都走不了，同事们下班几乎不会选择这条路，更何况今天——人早就走光了。
孤零零的歪脖老梨树倚在墙头，梨花开进院墙，在微微刺眼的斜阳下，一位姑娘立在树旁。微风吹起她的深红色的长发和黑色裙摆。她向耳后轻拢秀发，带出腰裙间的一抹美好曲线。这熟悉的画面，似乎在张羽中的梦里百转千回。
“这里！”她挥着手，夕阳在女神的正后方，好像她的圆光。
“林秘书，你好……”张羽中有点睁不开眼睛。
“下班时间，叫我林伊就行。”林伊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眸光真诚而纯净，被她注视的人和注视她的人都无法拒绝。
“好……”
“走吧。”林伊莞尔，转身走进夕阳。她的步伐优哉游哉，跟在后面的那位却像踩在云端，有点飘。
其实张羽中并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至少遇到林伊之前不是。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会度过平凡的一生，如野花野草。但作为人类，没人愿意承认。于是，“梦想”这玩意儿就成了人们的救命稻草，直到弥留之际，还狠抓着不放。
“我并没有那么糟糕，我也曾经有过梦想。”
张羽中决不做这样自欺欺人的人！
他压根就没有梦想。
他接受了自己的平凡，并和平凡签订了不失体面的终生合约。他尽情地享受着生活，虽然没房子、没车子、没有漂亮的女朋友……当然，不漂亮的也没有，但他仍然要租一间宽敞的房子，睡一张对单身狗来说很奢侈的双人床。虽然他唯一的小弟马冬雷比他还壮实两圈，虽然他唯一的猫上在个月死掉了，但他仍然觉得oK。什么梦想？如果人一定要有梦想，他的梦想就是做个只有斗酒没有诗百篇的李白，人生不称意也要尽欢。
情感方面他自认洒脱。他不相信“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从没觉得曾经喜欢过的女孩们比斯嘉丽·约翰逊或者林志玲更漂亮。他过去的几段恋情全部无疾而终，原因都是对方觉得他并不全心投入。他总是摇头一笑，从不挽回。他不是不想拥有一次纵情燃烧的爱情，他只是知道成年人的世界里并没有童话。
他一直是这样一个无所谓的人，直到林伊出现。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张羽中正望着窗外发呆。路边的杨树在狂风的肆虐下，树叶如鸡毛掉落满地，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但转年开春，杨树仍会枝繁叶茂。狂风得意还是无奈？杨树卑微还是顽强？他思考着这个哲学问题。
“来来来，各位！”
张羽中的浊梦被吵醒，强哥西装革履，身板挺直，正拍着手给办公室的众人招魂，“今天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
“又进人了，这个月几次了？东边裁人西边进，就这样还有个好？十年一个破产循环啊！”张羽中头也不回抱怨着。
绿顶集团曾经以伐木为主业，八年前，因竭泽而渔的作业方式导致无材可伐，公司不得不走向破产重组，在大批林业工人下岗后，才得以苟延残喘。最近几年绿顶集团借着国家环保政策的东风，又有了专项育林养林资金，小日子刚刚滋润起来，就立刻被各方势力盯上，三天两头有人托关系入职。
“三哥，三哥……”马冬雷粗大的肘子不断怼着张羽中的胳膊。
“再怼就断了！”
张羽中反手一拳砸在牛腱子一样的小臂上，厌恶地望向那张巨脸，像一块没祛干净毛的东坡肉的脸，却发现他的小眼睛中闪烁出消失多年的光彩。
气氛不对了。
男人们目光如狼，女人们神情似虎，张羽中身不由己望向众人目光交汇处。
王道强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张羽中的目光瞬间陷落。
他曾经把这些穿着黑丝的oL分成五类，简称黑五类。
第五类，惨不忍睹，难以描述。
第四类，在你身边看不见，离开身边想不起。
第三类，相貌姣好，身材也不差，但高跟鞋穿得别别扭扭，走起路来屈膝驼背好似受刑，硬把制服穿成了囚服，令人惋惜。
第二类，容妆精致，优雅从容，白衬衫、一步裙、黑丝袜、高跟鞋全都hold住，但举手投足之间总有一丝做作，气质上差了那么一丢丢。
第一类，无论身着prada、Kenzo还是chanel，统统压不住她骨子里的风韵。她与高跟鞋相伴而生，脱下不会走道，蹬上袅娜窈窕，所谓伊人，柔而不矫，举手投足，或颦或笑，观者魂牵，闻者梦绕。
然而对于张羽中来说，这第一类oL只是他的精神幻想，天上有，人间无，绝不可能存在于现实生活中。他见过的女人，无论什么神仙颜值，身上或多或少都沾着些许烟火气，算不得浑然天成。
男人至死都会为自己梦中的女神留着一片净土，终其一生不允许被凡人占领。
直到看见强哥身边的这个女人，张羽中的那片净土，沦陷了。
她绝不是情人眼里的“西施”，而是真正的“西施”，她的美惊世骇俗，足以杀死他的理性，释放他的灵魂。那一刻他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不是没有童话，只是没遇到配得上童话的公主，而此时此刻，他的童话回来了。
“我来介绍一下，”强哥容光焕发，圆脸绽放，像即将出屉的包子，“这位是林伊，双木林，所谓伊人的伊，省里下派的挂职青年干部，从今天起，就是我们的新伙伴了，大家欢迎！”
雷鸣般热烈的半死不活的掌声交织着响起，却没有对张羽中形成任何干扰。他仰视着她，不敢眨眼，生怕错过膜拜的每一秒。她恩赐一般的眼神扫过众生，一道金芒在张羽中身上一闪而过，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杀死我吧，林伊。”有个声音在他心底呐喊，“我会至死记住你的名字。”
“大家静一下，静一下！”强哥虚按双手，直到掌声极不情愿地停歇。
“林伊的岗位是总裁秘书，工作上和各位都会有接触，希望大家多照顾新同事，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秘书！张羽中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要在我这个办公室准代理主任手底下工作吗？
他的心门豁然洞开，照进万丈阳光。
You're my destiny，哭呆……如果周围不是这么多人，他甚至会踮起脚尖跳一段芭蕾。
他突然很感谢王道强，自从入职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强哥如此英明！
领导千岁，千岁，千千岁！
张羽中也是第一次有了生命在燃烧的感觉。他终于开启了全力模式，每天努力工作、读书、学英语、洗头。
但是，梦想拖拉机没开几天就熄火了，不过他放弃的理由似乎很充分——林秘书开始三天两天去王道强办公室研究报表，一去就是一小时的免打扰。
张羽中也不愿意把林伊想歪了，可在办公室干了这么多年，他知道公司的那三张破表根本没什么好研究的。一个靠财政拨款养活的企业，像乞丐一样活着的企业，发了工资就没事儿了的企业，报表还有啥技术含量？“研究报表”还不如“讨论剧本”高明。
随着林伊一次次回手关上总裁办公室的朱漆大门，一次次发出微小却扎心的反锁声，张羽中心中的那扇门也被关上了。
原来普通人的终极梦想，不过是权贵唾手可得的玩物。
“张羽中，本就不该有希望这种东西吧。”他笑了，一滴眼泪从下巴滑落。
他开始刻意回避林伊，但从前的潇洒劲头却再也回不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没了颜色的，没了滋味的，一眼望到老的日子。
可是今天，手机上突如其来的信息，把一切都打乱了。张羽中已经沉淀了半年的生活，又被搅起一团浑浊。
胡同两侧的梨花开成了片，夕阳照过来，两人脚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亲密无间。
“难道林伊看上我了？并不是没可能啊！七仙女不也看上董永了吗？”回到了现实的张羽中思忖着，但不出一秒就否定了自己。
七仙女爱上董永有两个原因：第一，天宫不让恋爱，憋得慌；第二，董永卖身葬父，七仙女抬头看看自己那位不死不灭的玉帝老爹，既羡慕又感动。所以无论生理层面还是心理层面，七仙女刚好有爱上董永的契机。
林伊？完全不同。第一，追她的人恨不得绕春江城三圈，不存在空虚寂寞；第二，张羽中的老父亲虽说整日窝在沙发里，头发胡子一把抓，但身体却倍儿棒，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给他卖身葬父的机会，根本没有感人的故事发生。
“难道她看穿了我的低调？”
张羽中还是摇了摇头。虽然他自认相貌比一般人帅一点点，腿比一般人长一点点，智商比一般人高一点点，文化比一般人多一点点，格局比一般人大一点点，但是……他穷啊！这可是个一穷遮百好的时代，要知道，追林伊的小鲜肉、大老板、富二代、官三代、四有青年、钻石王老五、老铁六六六……哪个不比他张羽中有实力？更何况还有强哥？
想到王道强，张羽中仿佛吃了一只苍蝇。
“我没那种命呀，轮也不会轮到我……”
可是，眼前的青砖路面上，他和林伊的身影却真真切切地紧挨在一起，这……
无所谓了！纠结不是他的性格，想不明白，那就接受。
微风轻抚着他的面颊，酥酥痒痒。路边的大爷们在下棋，发出了年轻人一般的吆喝；三两个背书包的小孩追着皮球，嬉笑着从他们身边掠过；墙头打盹的花猫惊起蹿上枝头，梨花如雪片般飘落，一股香甜的气息沁人心脾。
这条他厌恶了多年的死气沉沉的老巷子，如行尸走肉一般走过多年的老巷子，竟然活了过来。
是梦吗？他没有掐自己的大腿，如此美梦，睡死为止。
“我们认识半年了吧？”林伊率先打破了沉默，却有几分没话找话的味道。
“嗯，你去年秋天入的职，仿佛就在昨天。”张羽中哪管得了那么多，虽然他自认为不怎么会聊天，但他知道，尬聊也胜过沉默。
“是啊，这么久了，我们似乎都没说过工作以外的话题。”林伊将一缕长发抚至耳后，夕阳映在她的耳根，有一抹淡淡的红。
“那好，今天我们换下一话题。”张羽中就坡下驴。
“没错，我们需要增进一些了解。”林伊露出了细密雪白的牙齿，“张羽中，你平时都有什么爱好？”
爱好你。
张羽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大片浪，但若真把这浪话儿说出来，就显得太过轻浮了。
他咧嘴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爱好，小学喜欢武术，打了六年长拳，中学打打架，大学打打……打打游戏，现在嘛，就看书上网打发打发时间。”
“别说你还挺幽默的，你上网都看些什么啊？”没等张羽中回答，林伊“啪”的拍了下手掌，笑眯眯道，“对了，你和马冬雷最近好像一直在讨论‘超能侠’吧？”
想到自己和马冬雷平日里争论“超能侠”时孩童般的表现，张羽中老脸微红，打起了哈哈，“见笑了，见笑了，就是无聊时图个乐子。”
林伊摇头摆手，“怎么会无聊呢？‘超能侠’最近挺火的，连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呢！喷水的吐火的闪光的冒烟儿的，飞天遁地，无奇不有，比什么复联者仇盟厉害多了。”
“原来你也是‘炒粉’啊！”张羽中喜出望外，但又觉得有些好笑，这画风似乎和平时高冷的林秘书风马牛不相及。
“炒粉？”林伊不解地眨着眼。
“‘炒粉’就是‘超能侠’的粉丝呗，我取的。”张羽中拍了拍胸脯，“我还专门建了一个炒粉论坛呢。”
“噢！论坛发展的怎么样？”林伊似乎饶有兴致。
“不怎么顺利，都快一个月了，就我和马冬雷两个人，看来像我这么无聊的人不多。”张羽中自嘲地摇着头。
林伊微微一笑，“说不定是别人不识货呢，‘超能侠’多高端啊！”
“这是安慰还是挖苦？”张羽中也笑了。
“我很认真的。”林伊略微睁大了眼睛，“说不定‘超能侠’真的存在呢！”
“who knows.”张羽中耸了耸肩膀。
“喂喂，张秘书，假如说你是个‘超能侠’，你想要什么能力？”
看着眼神中略带兴奋的林伊，张羽中这才明白，感情她林伊这种能晃瞎别人眼睛的女神也会中“超能侠”的毒，而且还中毒很深。看来林伊约他的原因，无非就是想和他这位“超能侠”领域的“专业人士”私下讨教讨教。
他不禁摇摇头，自己大概是自作多情了。不过这也算是一个好的开端，毕竟有着共同的爱好，能给自己创造更多的机会。
“隐身能力吧。”想开了之后，张羽中的心态也放松了不少。
“为啥？”
“看过海贼王吗？”
“看过的。”
“和山治一样呗。”
“……猥琐！”
“那你想要什么能力呢？”
“我嘛……不告诉你。”
“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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