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狼与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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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长着明显有别于西大陆土着长相，有着一口流利瓦伦泽尔通用语的少年是主动找上他的。
他很聪明。
这是巴特洛夫对伊索的第一印象。
而且，他喜欢他的眼神。
这，是巴特洛夫没有直接将伊索杀死的原因。
在那少年沉静无比的浅蓝色双眸内，巴特洛夫看到了深埋在汪洋下的狂暴暗流！
他认得那是什么。
那是野心！
时至今日，在巴特洛夫照镜子时，也还能从自己的眼眸中看到那种东西！
那温和的少年绝非待宰羔羊，亦不是砧板上的死鱼。
他是一匹狼！
和自己一样的狼！
巴特洛夫感觉在看到少年的那一刻……他竟像是见到了同类！
“具体方位……呵，大人，他们到处都是。”
巴特洛夫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他没有出声，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眸静静望着少年。
他会因为如见到同类般的亲近感放过少年一次。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始终纵容对方。
“您知道褐蚁吗？”
伊索让浅蓝的双眼与近前那丑陋可怕男人的视线交汇。
他羞涩的抿了抿嘴唇，继而再度露出了平淡柔和的笑——他在六个小时前刚刚学会的笑。
“褐蚁筑巢的位置，会留下明显的土丘。”
“正是因此，当我们看到土丘的那一刻，也便确认了那里躲藏着褐蚁。”
“但大人……您会洞悉每一只褐蚁在土丘下纵横交错巢穴内躲藏的位置吗？”
碧绿与浅蓝交织，巴特洛夫将双眼眯至一个危险的弧度。
数息之后，他蓦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夜枭啼鸣般难听的笑。
“你的比喻，很有意思……”
舔了舔唇角，巴特洛夫对那少年愈发满意。
“但孩子，你要知道……我们之所以来这里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救你回返东大陆的。”
“我们要将那群蛮荒里的西大陆土着斩草除根……”
“可你看，他们多少还比你口中的褐蚁强上一点，至少他们不会也如蚂蚁一般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伊索平静的笑容忽的起伏了一下。
他没有将那笑收敛，恰恰相反，就在巴特洛夫话音稍停之时，他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
“不，大人。”
“只是您不够聪明，没找对方法。”
在这一刻，身处此地，能够清楚听到两人对话的瓦伦泽尔士兵们竟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少年……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们几乎可以预计，下一秒，鬣狗将军巴特洛夫的长刀便会径直砍下少年的头颅。
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巴特洛夫没有动。
他脸上甚至没有浮现半点愠色。
“有意思……”
恶名昭着的鬣狗将军只是将满口的黄牙呲了呲，他甚至语气都维系着难得的平和。
“说说你的办法。”
海浪起伏，海风呼啸。
月光映亮了沉积在血色汪洋中的尸体。
而在那数以百计亡者充斥着怨毒与憎恨的目光中，少年笑容轻快的开口了。
“将军大人，您知道该如何处理田野间数量过多的兔子吗？”
巴特洛夫残存的半侧眉毛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他本就不是十分富有耐心的人。
他已有些厌烦了少年不时的反问。
“引入猫和蛇会导致种田不便。”
“播撒毒药又会让田壤受损。”
好在少年的话语没有停顿，他似乎也根本就没指望巴特洛夫回答。
“农场主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他派人贴出悬赏，招募当地的猎户进驻田垄。”
正当伊索话音及此之际，他忽的听到了一声嗤笑。
巴特洛夫将脸上的笑容又收敛了几分。
“猎户……这就是你的办法？”
“是的，大人，这就是我的好办法。”
“那自认为比我要聪明的孩子啊……你有没有想过，你所招募的猎户很可能会消极怠工，当他们领到应有的雇佣金后，会整日闲谈，嗜酒，浪费大把的时间而不务正业……长此以往，兔子只会越来越多，他们怎么都除不干净！”
森然的表情取代了先前的和善，巴特洛夫失望至极，对眼前的少年失望至极。
他甚至已将一只手放置到了腰间的长刀上。
可紧接着，少年却浅笑着再度开口了。
“大人，您为何要预先支付他们报酬？”
“可笑……不提前支付报酬，有谁会帮助你清理那些本就泛滥成灾的兔子？你真的认为会有人甘愿替你打上数年之久的白工？”
“不……您看，您又一次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伊索半蹲下身体，他将白皙的手指沾入了粘稠腥臭的血液当中。
“……这是一对兔子的耳朵……”
他飞快用血水在不远处的土地上画出了两只长长的兔耳。
“只有当猎人手持一对兔耳找到农场主时，农场主才会支付他一部分酬劳。”
“兔耳越多，酬劳越丰厚，这便能完全避免您所提到消极怠工的问题，同样……这也不是白工。”
巴特洛夫忽的眉头一皱，他楞了一下。
在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那少年想要表述的意思。
“赏金猎人……”
他心底忽的浮现出了这四个字。
“看来您已经想通了我所说的办法。”
伊索拍了拍在绘画时沾满了鲜血的手掌，他甚至将那粘稠的血渍随意在兽皮衣物上抹了抹。
“这对您和王国而言，都很容易实施。”
“你们甚至可以一边进驻西大陆进行建设发展，一边派遣猎人进行狩猎。”
“和您先进发达的武器装备相比，这座大陆原本的居民与蚂蚁和兔子几乎也没什么区别。”
“而那对用于领取悬赏的兔耳朵……您同样有许多选择。”
“那可以是手，可以是脚，倘若考虑到便于携带的问题，也能换做手指或脚趾……”
“当然……也可以是可以堆叠的事物，比如……头皮。”
一位瓦伦泽尔士兵忽的大声干呕起来，他身体剧烈震颤，随即大量的污秽自他口中喷涌而出。
有如此反应的并非一人，但凡听到二人对话的士兵，都或多或少的有了生理上的不适。
但巴特洛夫眉宇间的阴霾却舒展开来。
他再度露出了如沐春风似的微笑——他自认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
“我喜欢你。”
他嘶哑的声音中夹带着浓浓的欣赏。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将秀气且恬静的脸孔向上抬了抬。
“伊索，大人。”
“伊索·布兰度。”
巴特洛夫将一只手用力拍打在少年单薄的肩侧。
“伊索……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副官了。”
“不，那不着急，大人，请容许我再为您提一个建议。”
伊索的浅蓝色眸子里略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他左臂上的细密血管陡然自黑暗中凸起。
但这太过不易察觉，因此没有任何人留意到。
“我认为，您完全没必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巴特洛夫的碧绿色双眼蓦地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几乎与此同时，伊索麦穗般金黄的头发忽的被风吹起。
有那么几根细碎的金发迅速暗淡，它们飞快退去原本颜色，自金黄转至灰白，像是在瞬息之间便经受了时间的磨损。
“西大陆人有着天生壮硕的体魄……”
“您完全可以让他们作为建设城池开拓土地的强健劳动力来驱使。”
“他们无需辛劳报酬，无需长途跋涉赶赴此地，甚至……”
“可以充当消耗品。”
“这对于王国而言，是何等优秀的资源啊……”
沉默如一只看不见的幽灵，在伊索的话语坠地后，便游荡在了他与巴特洛夫之间。
时间一秒秒过去，这一次，二人之间的静默状态足足持续了一分钟之久。
“你的提议……”
让人汗毛倒竖的惊悚气氛中，巴特洛夫恢复了以往的姿态。
他将有着黄色牙垢的牙齿外呲，露出了一个狰狞可怖的笑。
“非常不错……”
谁也没有看到，伊索紧握成拳，已深深嵌入掌心的指甲，在此时终于逐渐松缓。
几滴血珠自他掌心滑落，夏夜的晚风让少年不由自主的摇晃了一下身体。
部族之中，与他有所关联的人在这一刻纷纷跃入他的脑海。
那先是经他引路后被擒杀的友人。
接着是在怨愤之际试图与他同归于尽，却最终命丧刀刃之下的女子。
那是数不尽曾与他生活在一起，但纷纷坠入血海的族人。
最后……
最后那一张张怨毒的脸全部消失。
伊索看到了紧紧依偎着的父母。
看到了依旧酣眠着的妹妹。
他又回想起了曾经为哄妹妹入睡时讲述的那些部族童话。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只恶魔为祸四方。
它强大无比，无可战胜。
勇士为了拯救族人，饮下了恶魔的血……
他把自己也变作了恶魔……
并最终击败了对方，和它同归于尽……
“放心吧……我的族人……”
“现在……”
他沐浴在海风之中，沐浴在同族们死不瞑目的怨毒视线当中，在压抑着怒涛般情感的心底，道出了最后一句。
“我也是恶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