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流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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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周后，为凯伊准备的尸体终于温养完毕。二人再次检查了法阵的完备性，准备开始本源转移工作了。
“要不要挑个吉利日子？”罗杰对凯伊打趣道。
凯伊沉默了一会儿，回道：“也好！”眼看希望在即，他也跟罗杰开了句玩笑。
罗杰哈哈一笑，将法阵的魔力贮备补充到巅峰状态，校正了那具身体的位置，才郑重将梦眠法珠安置在了法阵的一角。
“一旦开启，便不能回头了。”罗杰手上捏着一股引而不发的电系魔力，对梦眠法珠中的凯伊说道：“你确定准备好了？”
凯伊“嗯”了一声，坚定地说：“开始吧！”
罗杰点点头，退出了法阵范围，而他右手上的电系魔力化作一道闪电箭，准确击打在了一枚秘银钉柱上。这枚钉柱控制着整个法阵的开启，闪电箭一落在上面，便化作一股脉冲，轻巧地冲开了储能模块的闸门。
“嗡”的一声低沉鸣叫，储能模块的魔力向整个法阵蔓延过去。
起初魔力只是填充于法阵主干，随后便向各个枝节蔓延过去，当魔力在整个法阵中有序流淌的时候，布置在法阵周边的十余个辅助模块同时被激发，罗杰辛辛苦苦收集的百余电系储能晶石有一半被快速抽取一空，一个流溢着淡蓝色电弧的半圆护罩将这个法阵笼罩了起来。
感觉到这一幕，凯伊终于镇定了下来。他对罗杰一直放心不下，所以要求他不能参与自己转移本源的过程，然后用数本与源力相关的典籍，换取了这些完全由他自主操控的闪电护罩生成法阵。
如今，以罗杰的魔力，即便其倾尽全力，也不可能在凯伊完成本源转移之前攻破这道防线了。
凯伊松了口气，罗杰却抱着胳膊，在一旁微笑不语。
罗杰能理解凯伊的多疑，觉得这个失去故国的家伙有些可怜。在一切操于人手的情况下，从象牙塔里边出来的他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着实可敬了。
法阵的基础功能被激发，一切都趋于平稳，凯伊便要开启抽取本源的模块了。这个模块一旦开启，他便从控制者变成了被控制者，法阵的所有运转都将依赖于它的原始设计。
换句话说，是否成功，除了依赖于过去大半年的努力，就只能靠天意了。
幻境中的凯伊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紧张时的下意识动作，尽管他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
“我已经尽力了，导师……”凯伊默默念了一句，向梦眠法珠之外，送出了一道本源之力……
细弱的白光落在一枚秘银钉柱上，随即化作一点灵动的光团，沿着预设通道转向魔力凝聚模块。
法阵发出一阵清亮的鸣叫声，储能晶石中的电系能量急剧向中心那枚黝黑的法珠上汇集，随即一道精纯的白光从法珠之中射出，仿佛一枚小太阳似的，将注视着法阵运行的罗杰刺得眼泪直流。
罗杰遮住眼睛的那一刻，凯伊的灵魂本源感到了一股磅礴大力，然后他的感知便被一道暴戾的能量所遮掩，如果罗杰一样，失去了对这个法阵运转情况的观察能力……
一瞬间的刺目过去了，魔力凝聚模块渐渐归于暗淡，由于法力抽取太过剧烈，十余枚晶石已经破裂掉，不能再次使用了。已经完成了灵魂本源的提取与灌注，这个模块便算完成了任务，为了节省能量，其正在与法阵主体脱离。
剩下的任务，需要由储能模块提供平缓的能量，将凯伊的灵魂与法阵之中的那具身体融合。
完成了这一步，凯伊便能够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至于以后是更换新的躯体，甚至是转化成为一个巫妖，都不需要罗杰的帮助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凯伊的法阵仍旧有条不紊地工作着。罗杰抱着胳膊，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终于，保护着整个法阵的闪电护罩耗尽了能量，闪了几闪，“噗”的一声消失在空气中。罗杰笑笑，走上前去，将梦眠法珠捡了起来。随后他又站了回去，注视着完成了任务的法阵。
许久，凯伊的灵魂从震颤中恢复了过来。对现在的他来说，世界似乎处在天旋地转当中，让他好一阵迷糊。他尝试着想动动手脚，但是却毫无感应。
“有些不对劲啊？”他疑惑着，感觉到了罗杰站立的位置，将声音传到了他的心底。
“有些不对劲？那就对了。”罗杰轻轻笑着，语气轻柔地说着：“我用了半年多时间来坑你，如果你感觉一切都很好，那才真得有些不对劲呢。”
“什么……意思？”凯伊还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维。
“就是说，你的转换失败了。我干的。”罗杰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凯伊很久没有回音。他也许在考虑前因后果，也许在感受现在的处境，也许在思考如何摆脱现在的困境，也许正在歇斯底里。但是这些罗杰都不在乎，他只是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静静地等待着。
“为什么？”好久，罗杰的脑海中才浮现出这么一句话。从话语中，罗杰没有感觉到愤怒或者怨恨，似乎并没有什么感情灌注其中，就那么淡淡地问了一句，与凯伊以往的性格一点都不相符。
“绝望了么？”罗杰低喃了一句，随即点点头，说：“绝望了也好。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心平气和地聊聊。”
“为什么？”凯伊又问了一句，还是那淡淡的语气，似乎并不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放心我，我更不放心你。”罗杰说道：“你所设计的这个法阵，在你附身成功的时候，会给你带去非常强大的力量。即便十个我，也不可能是你的对手。我想，你从来不认为，我会看出这一点。”
凯伊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当然，你也有担心，所以不断试探我，想知道我对这个法阵的了解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我应付着你的试探，其实也在不断试探你，我也想知道你对附身法阵到底了解到了什么程度。结果，我对这具尸体做了手脚，将你的本源转移到尸体脑后的一枚灵魂法珠之中，你终究是没有发现。”说到这里，罗杰停了下来，等着凯伊的回答。
“其实，我真的没有想过害你。我……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凯伊的声音，已经满是疲惫了。
听了凯伊的话，罗杰也沉默了一会儿。凯伊淡淡地陈述，虽然没有任何辞藻的雕饰，却分外有说服力。或许，是因为他现在这种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的心态，让罗杰相信，他根本没有必要撒谎吧……
“大概是我想多了。”停了一会儿，罗杰摇摇头，对凯伊说道：“但是我不想冒险。哪怕一丝的险我都不想冒。”
凯伊笑了一下，那笑声让罗杰有些提不起兴致来，心中不再有得胜后的快感。
“呵呵……现在想起来，布设法阵的时候，你暗示过我，是否有些组件可以设计得简单一些，说的，便是那塑能部分。只是，我并没有在意。”凯伊自嘲地说着。
“你看，我至少尝试过了。”罗杰摊开手，努力地，像平时那样，用带着点不着调的语气说着。
“可是，即使我听了你的意见，你会放过我么？”凯伊问。
罗杰转过脸去。凯伊的这句话，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许久，他才开口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凯伊笑了一下，反问道。
“真的不知道。”罗杰摇摇头，靠着墙壁慢慢向下滑，直到坐在地板上。“或许恻隐之心动了，便会放过你。但是很大的可能性，仍旧会为你设计这一个局。你应该知道一些，一年多前，我经历了一些事。那些事让我不愿意去相信满脑袋都是‘理想’、‘责任’以及‘天下’的人。他们……或许并不坏，甚至可以说，他们很高尚。但是他们仍旧是一些为了理想与信念，愿意牺牲一些‘不太重要的东西’的人。而你，就是那样的人。”
“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他们？”凯伊想了一下，才问道。
“因为我就是那些‘不太重要的东西’之一。或许牺牲了我，天下真的会变得更美好，但是对于我来说，那更加美好的天下就是噩梦。我不想被牺牲掉，即便是为了某个伟大的目标。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希望能够好好活着的小人物。那些崇高和伟大，我一点都不希望沾到。”
“我……有些明白了。你觉得，我会牺牲掉你。”
“或早或晚，你会的。”罗杰说道：“你变成亡灵一族，会需要不断地更换身体，同时你还会制造一具供你转化为巫妖的身体，所以你必定会与这个世界的道德作对；你是依安纳遗族，肩负着复兴法师王国的重任，所以你必定会与埃尔斯特帝国为敌。
“总之，未来的你，身边必定会危险重重。
“为了降低这种危险，你会说服自己，将作为不稳定因素的我除掉。也许你现在并没有这种想法，但是终究会有一个理由劝服你，让你牺牲掉我，去成全你伟大的理想。也许你会照顾我的家人，也许在你功成名就的时候，会因为愧疚而祭奠于我。
“但是对我来说，我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而我不喜欢看到这样一个结局。”
“你……真的把我想得这么阴险么？”凯伊苦笑着说道，向罗杰展露了一点情绪。
“我只是不想冒险而已。命只有一条，且行且珍惜……”
这一次，凯伊良久没有回答。
罗杰静静坐在那里，心里五味杂陈。或许凯伊怒火冲天，对着他破口大骂，他便不会有这种心中怅惘的感觉了。但是凯伊就那么淡淡的，仿佛不是说自己的事情的清冷，却将愧疚悄悄塞进了他的心房，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对凯伊说的那些话，是在解释原因，却也是在安慰自己，安慰他那颗慢慢被愧疚填充的心。
偶然的，罗杰也有挽回自己所做一切的冲动，但是他明白，既然事情已经做出来了，他与凯伊之间，就已经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漫长的沉默过后，凯伊轻轻叹了口气，对罗杰说道：“既然如此，当初，你又何必答应助我移魂？”
“是贪心。”罗杰自嘲得笑了一下，摸出来那枚梦眠法珠。“我是个贪心的人，甚至比你想象的还要贪心。我想得到依安纳的传承，但是却不想付出任何代价。另外，我也想在你的指导下，练习一些制作法阵的技巧。”
“我明白了……”凯伊叹了口气，对罗杰说道：“可惜了。被拉出梦眠法珠的时候，我顺便将导师留下的幻境一起带了出来。现在，我已经没有力量维持那个幻境的存在，它早已消散。法师王国数百年的智慧传承，真的就在我手中消失了。如若不然，将它留给你，说不定，还真的有发扬光大的一天……”
罗杰摇摇头，并不觉得多么可惜。他原本也没怎么指望凯伊会留下幻境，虽然抱着点点希望。
“不过……”凯伊继续道：“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什么也都没有必要了。我虽然挺恨你的，但是，再恨你，也于事无补。既然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只想说一句：珍重。”
“呵！”罗杰自嘲地笑了一下：“凯伊啊，你这么说，是想让我良心上过意不去么？我宁肯你把我臭骂一顿啊。”
“如果真的能让你良心过意不去，我并不介意多说几句‘珍重’”凯伊也笑了一下：“只是，你其实也是有想法的人。看准了一条路，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恐怕，我的一句‘珍重’，并不能对你产生什么影响。”
罗杰没有回答他。
“我不想怨恨谁了，那没有什么用。在我生命的最后这段时间内，既然只有你陪着我，那我只好对你说一声‘珍重’了。”
“那就……珍重吧。”罗杰叹了口气：“回到光明神的怀抱，未必不是个好的归宿。”
“对法师来说，那一定是个糟得不能再糟的归宿。”凯伊笑道。
罗杰也笑了。
“维咔，斯塔厄尔，穆伊塔拉。”凯伊说。罗杰知道，这是精灵语。
“智慧之光永存。”罗杰对凯伊说，略略一额首……
……
窗外，看到罗杰发出的信号，莫尔搓了下有些僵硬的手，对身边两个瘦削的身影说道：“走吧”，便向小楼方向走去。晚上，有些飘雪，地上留下几道浅浅的脚印。
罗杰迎出门来，两个年轻人一齐叫了声“罗杰哥！”，便站在莫尔身后两侧，不再说话。罗杰打量了他们一眼，勉强笑了一下。
莫尔并没有注意到罗杰神态的异常，凑上前去，故作神秘地小声问道：“坑人坑得怎么样了？”
罗杰摇摇头：“坑到了。可是，好像并不怎么开心。”
“呃……”莫尔有些愕然，这才发现罗杰的表情不太对，于是不再追问这件事情，只是挥挥手，让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进了小楼。一会儿功夫，他们从楼内抬出一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算是……送一送这位兄弟。”罗杰说道，语气有些萧索。
莫尔想说这是具女尸，但是最终还是把那句话咽了下去，他去推了一辆双轮车，让两个孩子将尸体放了上去……
……
寒风凛冽，罗杰只是在那座土山上站了一会儿，全身就已经开始发冷。眼前坟墓的“墓碑”只是一片木板，上面凌乱地写了个黑暗之中完全看不出来的名字。莫尔跟两个孩子草草在冻土上挖了个浅坑，便将那具尸体扔了进去。
填土的时候，罗杰随手将那枚欺骗了凯伊灵魂的法珠也扔在坑中。
“谢了。”罗杰对忙完的莫尔说。
“瞧你客气的！”莫尔拍拍罗杰肩膀道：“赶紧回去吧。天太冷了。”
罗杰点点头。暮冬时节，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而今天夜里，雪停之后，风尤其大，仿佛要把所有站着的东西都吹倒似的。
“那就回去吧。”罗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