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帷灯匣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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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卿冷笑:“但愿吧。”
萧绎更急了:“你不信我?”
思卿道:“我信你怎样,不信你又能怎样?现在谈这个有什么意义?还是想想今朝猝然杀死孟光时,倘若惹怒端王使端王孤注一掷,怎么办?南边定南王虎视眈眈,朝里要是再生变故……”
“内重外轻。”萧绎闭目道。
西配殿里的光线暗下来,萧绎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沈江东偷觑了萧绎一眼,起身道:“臣立刻去……叫人盯着端王府。”
萧绎颔首,然后对思卿道:“你别上火,且冷静冷静。”
思卿暗道不知是谁在这里着急上火,也不接萧绎的话,敛衽后转身着走了。
沈江东摸不透萧绎、思卿夫妇的心思,更不愿意在两人闹意气时夹在中间,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
“你再兼个抚州的差事吧。”萧绎的声音忽然从沈江东耳边响起,沈江东连忙回神,萧绎又道:“‘屋漏偏逢连夜雨’,抚州那件案子若不得善后,弄不好要动摇国本。”
沈江东踟蹰道:“臣回京,王汝衡回抚州,他……原是端王的门生。”说后面那几个字的时候,沈江东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
“王汝衡年岁大了,给他加虚衔,让他致仕。”
沈江东还要说什么,萧绎却扬声唤黄门官和顺:“再去请,务必把皇贵妃请回来。”
和顺愁眉苦脸地应下。
沈江东从懋德殿告退出来,迎头便遇上了思卿,顿觉头痛。两家原是通家之好,又是姻亲,十分熟络。沈江东早早就领教够了思卿如锋的言辞,先行了礼,道:“天色不早了,臣告退。”
思卿笑笑:“有个成语叫‘移祸江东’——犯了嘉国公爷的讳了,不知道公爷听过没有?”
沈江东心里正乱,听了思卿的话心下一惊。一抬头,正好对上思卿得意的笑容。沈江东倒打一耙,问:“皇贵妃这话臣听不懂,谁移祸江东?”
思卿平生第一恨别人对自己装糊涂,低声道:“孟光时是你的属下,陛下要动孟光时,为什么要一直瞒着你,不事先和你商量?难不成是为了保全你,怕你卷入党争,被端王报复?”思卿衔着一丝冷笑低声道,“嘉国公爷的属下谋逆弑君,你觉得谏官们会放过嘉国公爷么?”
沈江东立刻噤声,他万万不敢指责萧绎移祸江东。
思卿转身要走,沈江东连忙道:“我的属下谋逆,我当然难辞其咎。至于陛下为什么……臣亦不敢妄加揣测。多谢皇贵妃。”
沈江东既然开口称谢,便表明他与思卿心照不宣。思卿瞧见萧绎身边的黄门官和顺从远处走来,便站在原地以待。沈江东再度向思卿行礼告退。
思卿回了懋德殿,她和今上两人都不再提及方才的口角,萧绎问思卿:“你说端王叔明日会有什么反应?”
思卿把蜡烛放在烛台上,道:“先帝遗诏,由嘉、靖二国公辅政,‘诸王亲贵不得干政’。端王不占理,陛下占着理。无论端王作何反应,总归是被动的。”
萧绎道:“我总是觉得,心里头不安生。”
思卿横了萧绎一眼,转身坐下,低声问:“你做的这样仓促,万一端王孤注一掷……”
萧绎冷冷道:“端王叔若想孤注一掷,倒是正合我意,免去咱们许多麻烦。就怕端王叔太精明,不上套。”
思卿会意:“他若是以退为进,只怕以后会生出更多变故。”
恰如萧绎所料,翌日早朝,端王果然轻易让步,萧绎下朝径直到宁华殿对思卿道:“端王道孟光时原系端王府长史,由他举荐出任京卫指挥使的,故而他有失察且举荐不当之罪。言罢上疏辞政,并举荐嘉国公沈江东直接接管西山营。”
“然后御史台有谏官出列说孟光时出任京卫指挥使后便是嘉国公沈江东的属下,进而弹劾嘉国公?”
萧绎无奈道:“你猜的没错。然孟光时调任京卫指挥使未满一月,认真查下去,必然与沅西无关,沅西最多不过失察之罪。沅西已经上疏自劾。”
思卿问:“失察误国,危及陛下,也是重罪。三哥打算怎么办?”
“沅西的请罪奏疏?自然是留中。”
思卿心里冷笑,嘴上却不直接点破,只道:“留中不是办法。你不发作嘉国公,这件事就会成为埋在嘉国府身边的隐患,孟光时背负的是谋逆之罪,应景发作起来对嘉国公府极为不利。我还是那句话,舍弃一个孟光时足矣。而且你准了端王辞政的折子,却不处理沈沅西自劾的折子,偏心偏得太明显了吧?贻人口实。”
萧绎掂量着那一句“舍弃一个孟光时足矣”,沉吟道:“但是眼下沅西的位置无人能够代替,旁的还好说,京防——”萧绎忽然不言语了,转而打量起思卿。
思卿挑眉道:“有话直说。”这时和顺进来禀报萧绎,称礼部有事请见,萧绎道:“晚上和你细讲。”便先去了。
这日晚间,思卿和萧绎都在懋德殿里坐。思卿着玉色妆花袍、乳白织金裙,坐在萧绎对面纱幕外的短榻上读书。萧绎久不闻帘外声息,于是放下折子,轻轻拨开帘幕,见思卿单手支颐,鬓边的啄针钗子已经半溜。她见萧绎走近,丢开书问:“怎么了?”
萧绎迟疑片刻,试探道:“每日每夜,案牍劳形。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思卿敷衍道:“陛下勤政,是苍生之福。”一面说一面笼头发,打着哈欠道:“陛下辛苦,我先告辞了。”却给萧绎一把揽住,“你这几日有些贪睡。大晚上和我打起官腔来了,看的是什么书?”萧绎拿起一旁的书来一看,居然是《周易》,于是笑:“大晚上看这个,难怪犯困。”
思卿白了萧绎一眼:“我看什么书,你休要管。如今二更天了,不困才怪。”
“我有件正经事和你商议。”
“喔。”
“沅西不再总领京防,我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接任。若不是这次把沅西推上了风口浪尖,我也不会这么仓促地免沅西的职事。”
思卿听了几个字,就拿起书来,口里“嗯”、“嗯”地应付着。萧绎无奈,只好挑明问:“你暂理一理京防的事务好不好?”
思卿以书掩面,笑问:“你几时突发奇想的?我若插手京防,必然被朝臣指摘干政。”她浅嗔佯怒,“我就知道你从不为我着想。”
萧绎一时语塞,思卿又说:“何况我居于禁中,文书往来,见人论事,样样不便。由你亲掌不还不够么?”
萧绎夺走思卿手里的书,轻声细语:“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常常顾此失彼,宝钗无日不生尘,再加上你帮我盯着更稳妥。只要京卫不宣扬,朝臣怎会知道?你说见人传话不便——这也没什么不便,派黄门官通传就是了。”
思卿仍旧不肯答应:“我不揽这事,费力不讨喜。我是个识时务的,不愿意自讨没趣儿。端王说我‘暴戾无德’,你以为我不知道?”
萧绎向她耳边轻轻吹气,“你只当是为我着想吧。”
思卿不耐痒,挣脱道:“你不为我着想,反而叫我为你着想,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我不吃这份俸禄,不管这桩闲事。”她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灯下白腻如玉,指上戴着米珠围紫晶的花丝指环,轻轻在萧绎眼前晃了晃,一双明眸潋滟,含着几分狡黠,浅笑嫣然道:“别再试探我,我是不会答允的。”
萧绎一把握住思卿的手,吻上思卿的脸颊,却被思卿用另一只手推开,“要我为你着想,除非……”
“除非什么?你说,我都答应你。”
“论起我这辈的资历,宫里无人能敌周姊姊,不若……”
萧绎没有否决,说:“良辰美景,咱们不谈旁人。”
思卿挑眉反诘:“这句话,你不知道对多少人讲过。”
笑意逐渐从萧绎的唇边蔓延开,“除了卿卿,再没对谁讲过。”
灯烛灭,纱幕合。宝鼎里的百合香舒卷出曼妙的烟雾,缓缓飘向殿顶,一室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