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边孤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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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三年,东阁大学士叶秀峰寻回了失散已久的独女。
原来思卿出生时的名字从“兰”字辈,唤作“兰若”。甫一出生,就因为一些缘故,与生父叶秀峰失散。后来她为人收养,养父为她取名“思卿”,所以她回府第一件事情就是再三申明她的名字不是“兰若”,而是唤作“思卿”。
为她取名的生父叶秀峰不豫,似乎急于把她养父的一切都抹去。于是叶大小姐很不客气地用“老匹夫”三个字问候了乃父,终日在府内兴风作浪,搅得阖家不宁。
此刻叶府花园中,两位穿水色窄袖交领衫儿的小鬟,年可十三四岁,都提着食盒,不紧不慢走着。一位穿鹅黄比甲的拎起裙角道:“听说大姑娘性子冷,在南边时,是商户人家养大的,小家子气得紧,通身没有帝京小姐的气派!”
“谁说不是,这位大姑娘对老爷都冷言冷语的,老爷的脸都气青了。若非忌着大姑娘才回府,只怕就要发作了。大姑娘也真是的,回府就得罪老爷,一点成算都没有。”穿水色衫儿的附和。
“我听说……大姑娘性子像先头大太太呢,你瞧大姑娘和大爷长得多像。大爷若梳起髻儿,穿上衫裙,和大姑娘现在一处,只怕分不清谁是谁呢!”
“且别闲话了,咱们快去快回,把东西撂下,赶快走。那天大姑娘把四太太给呛了,四太太发狠呢,说谁和大姑娘好,四太太要治谁。”
“你怕四太太作甚!府里头三太太管家,三太太对大姑娘挺温和的。”
“你知道什么!那天三老爷又闹着休妻,还不是嫌弃三太太没生养?哪天三太太真回了娘家,还不轮到四太太当家?她那记千年的性子,开罪不起!”
叶秀峰的原配亡故后虽有一群姨娘,但一直没再续娶。因没分家,三房太太就做了叶府当家人。三太太一直没生养,又和三老爷失和,三老爷总是把“休妻”二字挂在嘴边。
小鬟走到思卿住的“枕流洲”,因为枕流洲四处环水,只有一座小桥连接园门与花园。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阁子,只见思卿穿着一件蕉布褂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八仙桌边上翻书。
思卿身边一位带阁鬓的大丫鬟唤作菱蓁,是三太太指来的,十分伶俐,便笑道:“姑娘,摆饭了,吃饭罢。”
两个小丫头摆好饭,掀开第一只碟子的宝珠盖儿,里面是混浊的汤水,漂浮着些许乳白沫儿。
菱蓁见连下人吃的都不如,正要发怒,思卿悠悠道:“府上好富贵的人家,金堆玉砌的阁子里头,一个姑娘的口粮都拿不出!既如此,寻我回来作甚!我回南去,大家清净!”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姑娘,姑娘,”菱蓁急忙拦住,好说歹说哄思卿坐下,又对小鬟道:“小蹄子,厨下昏头了,那这种东西来气大姑娘!”
穿水色衫儿的小鬟轻声道:“给姑娘的本是一品鸳汁,四太太屋里非要走了,给姑娘换成了这个……”
菱蓁还要斥责,思卿眼风一扫,“哦?四太太?那叫她来见我。”
小鬟吓了一跳,心道哪里有命长辈来见晚辈的道理。
“姑娘,四太太到底是长辈,这不合规矩。”菱蓁小心翼翼地劝解道。
“那就说,我这儿有南边带来的好茶叶,请四太太来喝茶,我顺便请教她府里的事情。”思卿对小鬟道。
菱蓁还要劝,被思卿按住,眼见思卿打发小鬟往四太太那边去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四太太终于带着她的侍女荷叶神情傲踞地出现在枕流洲的水系对岸。
思卿漫步走出阁子,待四太太踏上小桥,思卿忽然用力踩了小桥靠近阁子的一端。
小桥原是长条木板拼成的,思卿用力踩了木板的这一头,那另一头就翘了起来。四太太平素娇娇怯怯的,冷不防被翘到了水里。
菱蓁大惊失色:“姑娘做什么?”
这时候四太太的侍女荷叶挣扎着喊“来人啊!快……”断裂的桥板被溅上了水渍,十分湿滑,荷叶冷不防一脚滑下桥去。水里的四太太原本扑通到了岸边,被荷叶一冲,又沉了下去。
菱蓁见自己拦不住思卿,连忙趁思卿欣赏四太太在水里的姿态顾不得自己时,脱身奔去将管家的三太太喊来,三太太匆匆而至,见此情形也惊问:“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桥不结实,她们主仆掉进去了,我不会水,喊人也不来。三太太,我好害怕呀。”思卿娇声笑地道。
三太太连忙唤来人来捞起四太太和荷叶送回住处,这一下惊动了今日休沐的叶秀峰。思卿对随后赶来的叶府众人冷冷道:“给我的吃食是混浊的,给我住的阁子外头是豆腐渣一般的,贵府接我回来,就是成心来欺负我的?”
管家的三太太连忙道:“姑娘别生气,是我不好,没发现这桥不对。姑娘受委屈,先去我哪儿坐坐罢。”
四房的兰萱随后跑来,看着嘴里还在叫骂不绝的四太太落汤鸡一般被抬走,喊了一声娘,又扑向思卿,“你为什么欺负我娘?”
思卿一闪身避开,兰萱收势不住,险些也跌进水里,幸而菱蓁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
“快去给你四婶子道歉!”叶秀峰怒火中烧。
“她若是我婶子,您就是我父亲,我几时认您是我父亲了,让您这般自作多情,婶子都帮我认好了!”思卿笑着冷冷道,“道歉,也该她给我道歉。三太太让我住馥清馆,她却非让我住这潮湿的小破阁子。今天她从这小破阁子掉下去,活该。”
“你!”叶秀峰气大怒。
四房的兰萱要开口时,被三太太拦住了。三太太见他们父女好像有话要说,便悄悄带着众人离开了枕流洲,往四太太那边去了。
“既然你装病骗我回京,又不让我离开,就少管我的事!”思卿恨声道。
“我劝你最好给我消停一点,恪守闺训。要不你当心你养父……你养父身上有什么案子,不用我多说,你也清楚罢?”
“你拿我傅伯伯威胁我?”思卿勃然变色,“行,闹起来,你把嫡亲女儿给余允和逆案的余孽养,你说,朝里会怎么对你?”
“你!”叶秀峰一阵头晕目眩,眼看就要跌倒。
“真心痛要犯了?别倒在我这儿。菱蓁,把那个几姨奶奶喊来,把你们老爷扶走!”话音刚落,就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姨太太,哭天抢地七手八脚扶起叶秀峰,为首的还不忘数落思卿。思卿扶好鬓边撇的青金石烧蓝簪子,瞧也不瞧他们,转身进阁子,砰的一声用力合上门。
菱蓁无奈地看着自家大小姐,默默叹了口气。
叶秀峰本来为思卿安排了女塾师,教授她文学典故,品茶闻香,绘画下棋,谁知道思卿根本不理会。她在叶家百无聊赖,四处闲逛,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小弩,于是在馥清馆前射柳枝玩儿,还教手把手菱蓁如何用弩机。
府里很快传出流言,叶秀峰也就知道了,冲到枕流洲门口发怒,叫思卿放回弩机,思卿也不跟他争吵,便随手将弩机丢在水池里转身而去。
叶秀峰怒不可遏,命思卿搬去馥清馆,又命侍从看守馥清馆,将一楼窗户悉数钉死,不许思卿外出。沈浣画这日出去应酬,只有三太太来劝了思卿两句,思卿也没什么反应。
隔天晚上叶秀峰回到书房,书房里黑漆漆的,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也没点灯。叶秀峰这几天气性大,吼道:“人呢?!”
突然书桌上有蜡烛亮起来,照亮了思卿的面庞,叶秀峰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思卿笑道:“你不是说,叶府就是我的家么?既然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自己家里?难道你希望我消失么?”
叶秀峰道:“你——你怎么从馥清馆出来的?”
思卿道:“从馥清馆出来有什么难的?我早就说了,你保你该保的人,我就不会轻易离开。你我交易,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我劝你还是恪守界限的好。你别得寸进尺,否则你让我后悔,我也让你后悔。”
说完施施然起身,大摇大摆从叶秀峰面前走过,叶秀峰吼道,“你去哪儿!”
“回去安歇,”思卿道,“哦,对了,一个时辰之内馥清馆一楼的窗户要是不能打开,明天早晨起来你还会收到意外之喜。”
“你竟然敢威胁我——”
思卿转身微笑,“那又怎样,你要是不给我机会,我怎么就能威胁得了你呢?”
“以后不准进我书房!”
“你在心虚什么?”
思卿抖了抖袖子,飘飘摇摇就往外头去了。
叶秀峰怒将书案上所有东西都摔在地下,惊动了书房的侍从,“老老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秀峰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侍从连忙行礼,“刚……刚才脖子一酸,就睡着了,奇怪得很,像撞鬼了。”
叶秀峰听了脸色发青,挥手命他退下。
思卿这几天发作了一番,心里好受了许多。这日餐后无趣,独自一人往叶府西花园里逛,看到亭子上有一对叶秀峰题写的楹联,楹联下面落有叶秀峰的号。
思卿不愿意瞧见任何和叶秀峰有关的事物,于是从袖底拔出一柄短剑来,把“叶秀峰的号吭哧吭哧剐去。她刮得专心致志,忽然听到有些许响声传来。
思卿连忙喝道:“谁?”
思卿知道叶府除了二房早已出继不与叶家往来,大房三房四房没分家,至今仍住在一处。三房老爷袭了祖荫虚职,四房老爷出银子捐了个官儿,都爱捧戏子,都依着大房过活,并不成器。因此府上亲戚极多,她也不愿意探究这人究竟是谁,转身就要离开。
谁知竹丛里面走出一位宽袍大袖、持重儒雅的青年。这人容色澹然,颇有几分思卿养父的气度,正是叶兰成的舅兄沈江东。
“舅爷?”思卿道,“你来了,怎么不前面坐?”
沈江东一笑,指着思卿刮花的字问:“冒昧问叶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思卿拍拍手上的灰,敲敲叶秀峰的落款道:“前世得积多大的德行,才敢拿这几个字作号。”
沈江东笑道:“原来如此。”说完又问,“帝京好么?”
思卿笑道:“帝京自然没有南边好。”
沈江东追问:“叶相大安,叶姑娘怎么不南去?”
思卿面色一变,转头道:“走不了了。”说完拍了拍手里的灰,“老爷子今日在家,只怕一会儿就来寻舅爷你了。我先回去了。”
沈江东欲言又止,想了想只道:“请便。”
思卿走出西花园,路过她兄长叶兰成的住处,见她嫂子沈浣画刚从娘家嘉国公府回来,领着下人收拾东西。
原来叶兰成娶的是嘉国公府的小姐,是现今的嘉国公沈江东唯一的妹妹。嘉国公沈江东是已故顾命大臣沈自舟的独子,少年承袭嘉国公爵位,与今上私交甚笃。而今沈江东方过而立,已履任要职,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少年亲贵,统领帝京戍卫。叶秀峰攀上这门亲事,不可谓不得意。
沈浣画看见思卿,便招呼她进来,笑道:“正要找你去呢。”便把从娘家带来的缎子绡纱、赤金钗子、堆纱花分给思卿,又给她一件大红羽纱斗篷,问:“你怎么自己逛?菱蓁呢?”
思卿先谢了沈浣画的东西,而后笑道:“嫂子晌午回娘家去了没瞧见,我把四房那位作弄了,辛苦菱蓁替我赔不是去了。嫂子先忙,我回去看看菱蓁回来没有。”
沈浣画见思卿回府时日未久便憔悴了不少,心有不忍,却又唤住她道:“初五日我要到西山碧云寺去拜,你同我去西山散散,如何?”
思卿听了展颜一笑道:“如此甚好。”见沈浣画忙着收拾,于是就辞了出去。刚辞出去,沈浣画阁子里走出一人,正是方才和思卿说话的沈江东。
“阿兄,你先坐,等我归置归置东西。”沈浣画道。
沈江东笑道:“你这小姑身上有煞气,看起来不好相与。”
“谁说的,思卿妹妹是顶好的,言语厉害些,心里不藏奸。她一回来,把四房那位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才回京几日,你怎知她不藏奸?还是远着些罢。”
沈浣画叹了口气:“思卿妹妹很不容易,我公爹什么打算,你还不知道?”
沈江东听了默不作声,半晌道:“你公爹做官可真是精道。”
沈浣画放下东西,走进阁子,亲手给沈江东添了茶,沈江东问:“兰成呢?”
“会诗去了。”沈浣画犹豫了片刻,“公爹想让兰成进翰林院,谋一个庶吉士。但是我和兰成商量过了,我们听你的,还是放外任的好。”
沈江东连连颔首:“就是这样。趁早离了府上这一窝乌七八糟的亲戚是正经。”他忽然想起一事,轻声问:“你初五日去西山,是去拜祭……”
沈浣画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你知道便罢了,不要讲出来。”
沈江东道:“除了你这小姑,还有谁陪你去?”
沈浣画道:“那日兰成要去拜会他的座师,没旁的人了。”她小声又说,“再说了,这件事的缘由我没告诉兰成。”
“那我陪你去。”沈江东说。
沈浣画疑道:“你不用跟着三哥?”
“那一位不让我跟着……”
正说着,传来了叶秀峰殷勤的笑声:“亲家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沈江东连忙应付叶秀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