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猲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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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正午，金阳高挂，气温稍暖，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在市镇中央最繁华的地段，有个不大的酒肆，没有招牌，只在门口挂了个幌子。由于年头久远，那幌子已经破烂不堪，满是油污，隐隐可以辨清上面有一个“酒”字。
酒肆虽说不大，但在这小小的余泽镇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酒客不多，只是平常的几个闲人。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相貌平平，却极会打扮。这时，她倚在门框上，一边招揽生意，一边与屋内的熟客调笑。
“以老板娘的美貌，可去平阳凤栖楼做头牌了，为何偏要跟老憨在这小酒肆中吃苦？”客中一人说。
“好啊，我明日便叫上姚二娘子，一同去那凤栖楼享福。”老板娘笑道，引来屋内一片哄笑，另一人喊道：“姚二娘子若去了凤栖楼，我第一个便去做恩客。”姚二娘子正是先前那一个客人的妻子。
前客想占便宜不料反被取笑，涨红了脸正欲辩白，老板娘却冲出门外，满脸堆笑道：“小公子，里边请，里边请。”
众人打眼瞧去，只见老板娘拥着一个白衣少年走了进来。这少年面如冠玉，俊美异常，腰中配有一把短剑，剑上纹饰斐然，一看便知是富家公子，也难怪老板娘如此热情。
白衣少年扫了堂内一眼，眉头微皱，犹豫了片刻，才向靠窗的位子走去。刚一落座，老板娘便问道：“小公子，想吃点什么？”
白衣少年颇有些不耐烦，瞪了老板娘一眼，道：“公子便是公子，何必加一‘小’字。”
老板娘并不介意，莞尔一笑，拉长声音道：“好——，请问公子想要吃点什么？”
白衣少年道：“一盘熟牛肉，一碗菜羹，两个素饼。然后再给我包二斤熟肉，二十个素饼，我要带走。”
难得有如此大的买卖上门，老板娘的笑脸都挤成了一朵花，她正要去后堂准备，突然听到门外有一个粗门大嗓的声音喊道：“老板娘，上好的酒肉，快一点。”
老板娘的脸色立时便冷了下来，回身看见三个中年汉子走进来。为首的头大肚圆，皮肤黝黑，右眼上方有一道长疤，其余二人一个矮如地瓜，一个瘦如竹竿。
这三人是本地有名的泼皮闲汉，眼上长疤的胖子名叫黑大，矮子叫麻二，瘦子叫石三，这三人一个好酒，一个恋色，另一个贪财，结为兄弟，祸害乡里。由于这里是有莘氏的地盘，因此他们自称“有莘三雄”，但人们背地里都称其“有莘三凶”。
三人一进来，屋内立即便鸦雀无声了。老板娘急忙迎上去，满脸堆笑道：“三位大爷，这边请。”
矮子麻二色眯眯的，伸手就去摸老板娘的屁股，被她侧身躲开了。他笑道：“几日不见，老板娘生得越来越勾人了。”
为首的黑大却将老板娘一把拨开，径直走到白衣少年身边，呵斥道:“小子，滚开！”
白衣少年眼睛看着窗外，一言不发。顺着他的目光，只见一队人马从前面走过。这些人胸前都配有青铜护甲，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那少年生得甚是丑陋，嘴上有个豁口，露着两颗大板牙。
老板娘怕生事端，不敢去招惹三凶，只好哀求白衣少年：“这位公子请移驾别桌，小店给你菜金减半，如何？”
白衣少年站起身，抬头看着黑大，面如清水，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黑大双眼一瞪，如铜铃一般，仿佛顷刻就要发作。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白衣少年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见他没有说话，伸手拿起背囊，默默走到了无人的角落，低头坐了下来。
“哈哈哈。”三人大笑着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瘦子石三道：“这小子还算识相，否则大哥一拳下去，这妮子一般的俊脸立时就成肉饼啦。”说话时，石三的眼睛一直盯着白衣少年腰里的短剑。
矮子麻二眼睛也盯着少年，嘿嘿笑了两声，低声道：“老三眼拙，本来就是一个俊俏的小妮子，嘿嘿。”
白衣少年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去摸那腰间短剑，但随即又松开了。
但随即麻二说得没错，这白衣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公主女娇。她离开偃城之后，一路向西，但很快就被星夜兼程的吉光发现了踪迹。于是她改变路线，折而向南，准备先甩掉吉光再去尸胡山，不料他们这么快又追了上来。刚才，正是因为看到吉光带着金甲武士从窗外经过，女娇才会隐忍那三个恶棍，没有发作。
余泽是华胥部族有莘氏的辖地，北行七十里便是黑水大泽，绕过黑水大泽再往北行，方能到达尸胡山。
这一路走来，女娇思索良多，虽然从情感上仍然无法接受长兄已死，但理智上却已不再怀疑这个事实。静下心来以后，一个疑问便从脑海中涌出，为什么公子费会在归国途中绕道尸胡山？想要查明整个事件的真相，这是一个关键。
女娇不想在此耽搁时间，匆匆吃毕，打开背囊将老板娘备好的熟肉和素饼收起来，顺手掏出一枚齿贝，放在桌上。
老板娘取了齿贝，说声：“公子稍等。”转身便向后堂走去。
华胥国通行玉贝、铜贝和石贝，齿贝虽少见但也流通。一枚玉贝等同十枚铜贝、一百枚石贝，齿贝和玉贝等值，而女娇在酒肆的花费不过两枚铜贝。
当老板娘拿着找赎的贝币回来时，发现白衣少年已经走了，同时靠窗而坐的有莘三凶也不见了，桌上一片狼藉。
女娇牵马走出了余泽镇，人烟渐渐稀少，道路两旁的农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不长庄稼的砂石地。
她抬头向前望去，发现不远处竟然有一片密林。密林后面有一座山，那应该就是峰皋山了。她微微一笑，飞身上马，快速地向密林驰去。
女娇进入密林后没过多久，后面有三个人急匆匆地追了上来，那三人一胖、一矮、一瘦，除了有莘三凶还能有谁？
只听黑大气喘吁吁地嚷道：“完了，完了，让那小妮子逃了。老三，都怨你，让你早动手，你偏要等，等，等，等个鸟，飞了吧？”
矮子麻二也抱怨道：“哎哟，我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让你这死老三给弄丢了，不行，你得赔我！”
石三嘿嘿坏笑道：“大哥，二哥，煮熟的鸭子我能让它飞了？到手的财宝我能让它长腿跑了？你们看那是什么？
两人顺着石三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密林深处有一匹马正在悠闲地啃食地上的枯叶。
石三道：“前面山路崎岖，想是那小妮子把马丢开，徒步爬山去了。大哥，你去牵马，我跟二哥去捉那小妮子。”
黑大浑身肥肉，早就跑不动了，自然是乐得轻闲。那匹马高大强健，拉到集市上至少可以卖二十枚玉贝。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浑身是劲，小跑着向林中奔去。
由于年久林密，地上的枯叶积了一尺多厚，走在上面松软异常，一踩一个坑，发出哗哗的声响。黑大不由得又慢了下来，他很担心有猎人设下的陷阱，所以一步一踩。
虽然隆冬时节，树叶已经掉光，但是往深处走，光线还是越来越暗。黑大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怵。不过，看着前面那匹高头大马，他又鼓起了勇气。
突然，黑大猛然惊醒：走了这么久，为什么马离自己还是那么远！他回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身后居然是漆黑一片，仿佛暗夜一般。
“老二！老三！”黑大高声叫道。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枭鸟。
这时，黑大再也顾不上健马了，转身就往回跑。待他跑得大汗淋漓时，抬头一看，发现那匹马居然还在眼前！
“啊——”黑大怪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那匹马反倒悠闲地向他走来。黑大心中暗喜，待马走近，一把捉住，骑上它或许能走出这片黑林。
然而，等那马走近时，黑大却吓得屁滚尿流，大叫一声，掉头便跑。原来，那匹马头上居然长了一张人脸，而那脸不是别人的，正是他黑大自己的。
黑大又跑了几步，发现已经跑到了人脸马的前面。
“嘻嘻，好玩吗？”那人脸马突然张嘴说道，居然是一个少女的声音。黑大自知被那白衣少女给戏耍了，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地一拳向那人脸马打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老拳，鼻血立时便涌了出来。
“哼，找死！”少女的声音怒道。
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根长绳，缚住了黑大的手脚，将他倒吊起来。那人头马张开大嘴，露出锯齿一般的狼牙，一口咬在黑大的小腿上。只听咔嚓一声，居然生生将他的腿咬断了，与身体连着的半条腿斜挂着，鲜血喷涌而出。
“姑娘饶命啊——姑娘饶命啊——”黑大号叫道，声音里全是濒死的恐惧。
“想要饶你也不难，只要给本姑娘做三年的仆奴，你愿意吗？”少女说道。
“愿意，愿意！不要说三年，一辈子也愿意！”黑大叫道。
“好吧，那就饶了你。”
少女话音刚落，天突然变亮了，那人头马也消失了，只见面前站着那位女扮男装的白衣少女。黑大低头看自己的腿，居然完好如初！麻二和石三则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看他们鼻青脸肿的样子，显然也没少吃苦头。
“从今以后，你们三个就是我的仆奴了，凡有违背主人意愿者，立即诛心而死，明白了吗？”女娇笑盈盈地说道。
“明白，明白，明白！”三人磕头如捣蒜。
“那好，我们走吧。”女娇说着，将身上的背囊丢给石三，转身便向密林深处走去，有莘三凶紧随其后。
出了密林，便到了峰皋山脚下，一条山溪潺潺而过。如此冷峭的天气，溪水居然没有结冰，煞是让人感到惊奇，女娇忍不住伸手一探，发觉冰冷刺骨，立即缩了回来。
石三上前提醒道：“主人小心，此乃峰皋山不冻泉，虽长年不结冰，但其寒甚于百丈冰。”
女娇回头看着石三道：“看来你对这里很熟悉，我问你，翻越此山有没有马行道？”
石三连连摇头，道：“峰皋山虽然不高，但却险峻陡峭，人行尚且不易，马是万万过不去的。”
女娇回身走到坐骑身旁，轻轻抚摸着它的脖子，道：“红玉啊，红玉，谢谢你把我送到这里，你自己先回家去吧。”
那枣红马似乎听得懂人言，抬起头长鸣一声，返身回了密林之中。
绕过山溪，便有一条山路，果然是崎岖难走，有些地方几乎垂直，需要扶着山木攀岩而上。经过艰难跋涉，一行四人终于来到山顶开阔地。其他两人尚可，只是黑大已经累得伏地不起了。
女娇手搭凉棚，俯身遥望对面山谷，道：“山下好像有一个村镇，或许可以买几匹马骑行。”
黑大感激道：“多谢主人体恤小的。”
不料，石三却道：“乡野山村，穷苦之地，哪里养得起马？”
女娇脸上突然现出诧异之色，道：“那边好像出事了，山民们正四散奔逃，快走，我们过去看看。”说着，她便向山下奔去。
女娇脚步轻盈，毫无疲态，转眼之间便已在数丈开外。然而，她的三个仆奴却并没有跟上来。
石三拿着女娇的背囊，向那二人一招手，嘿嘿笑道：“那妮子虽有本事，阅历却浅，大哥、二哥，咱们快走。”说着，便回身向原路逃去。
黑大、麻二正欲动身，突然听到石三“哇”的一声大叫，一头栽倒，双手捂着胸口满地打滚，好像中了邪一般。他们突然想起当初女娇说的“一旦违背主人意愿，立时诛心而死”，急忙朝着女娇的方向跪倒在地，大声求饶道：“主人饶命啊，主人饶了老三吧。”
瘦子石三感觉仿佛有一万支箭在插自己的心脏，他两眼翻白，浑身抽搐，眼看就要毙命了。这时，耳边突然飘过主人的声音：“石三，你还要逃吗？”
石三木然地摇摇头，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
那个声音道：“念你是初犯，暂且饶你一命，下次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
话音一落，石三的疼痛立消，好似刚才的事并没有发生一般。三人一看，女娇已经下到了半山腰，急忙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从此以后，他们对女娇的神力极其恐惧，再也不敢有二心了。其实，他们不知道，女娇所用的不过是女巫幻术，并不能真的杀人。
女娇在半山腰遇到一些仓皇奔逃的山民，拦住他们问道：“出什么事
山民纷纷道：“山里来了食人兽，快逃吧，否则就来不及了。”说罢，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跑去。
女娇只身来到刚才在山顶看见的村镇，发现已经人去村空，街上有几具
血肉模糊的尸体，看创口显然是被猛兽所伤。她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救命——救命啊——”一面石墙后发出了求救声。
栅门半开着，女娇轻轻走了进去，只见一个老者伏在地上，正努力地向门口爬。他的伤势很重，血在汩汩地往外流，看样子应该活不成了。
女娇快步走上前，扶起老者问道：“老伯，什么野兽把你伤成这样？”
还没等老伯回答，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猖狙。”
女娇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黑脸少年站在木栅外。那少年约有十七八岁，比一般人却显得高大很多，虽然身穿粗布麻衣，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英气。他手里提着一双雷神鞭，显然不是普通的山民。
“你是什么人？”女娇问道。
黑脸少年并不回答，只说道：“那老头已经活不成了，此地危险，你快走吧。
少年话音刚落，刚刚已经昏厥过去的老者突然大睁双眼手指屋门，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救命——”，随即便断气了。
少年心下起疑，急忙冲进房内，女娇随即也跟了进去，只见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正在石榻上甜甜入睡，外面的喧哗吵闹居然没将他惊醒。
看来，那老者所喊的救命，并不是要救自己的命，而是希望邻人能救这个孩子的命。只是大难临头，各顾其生，谁还会管他人死活。
“你去抱他。”黑脸少年说着，侧身让出一条路。
女娇心想，我一个堂堂东夷公主，凭什么要听你吩咐。不过，她见少年两手握着雷神鞭，还是上前将婴儿抱在怀中。不料，她这一抱反倒将婴儿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女娇被吓了一跳，忙将婴儿往外丢，正好落在黑脸少年怀中。少年大惊，急忙丢掉双鞭将婴儿接住，瞪着女娇一时气结。
婴儿哭声越来越大，黑脸少年只好晃动着高大的身躯，嘴里喃喃道：“嫩娃莫哭，啊啊啊——嫩娃莫哭，啊啊啊——”
少年这招还真管用，那婴儿居然破涕为笑，呀呀叫了起来。
女娇心中正为自己刚才的举止暗暗惭愧，见此情形，不由得笑道：“看来还是你有办法，这孩子就交给你了。”说着，便往外走。
“喂喂，你等一下！”少年叫着追了出来。
正在这时，女娇猛然听到门外有人呼救：“主人，救命啊——救命啊，主人——”正是有莘三凶中的石三。
女娇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只见石墙外立了一头怪兽。那兽貌似山狼，体型却是普通山狼的两倍大，它体黑如墨、首赤如血，巨齿利爪却眼小如豆，前足高举、人立而行。这怪兽便是刚才双鞭少年所说的猖狙。
有莘三凶站在怪兽对面，手执木棒倚墙而立，身子已经抖得如筛糠一般。在三凶身旁还有一人，那人山民打扮，中等身材，约有四十来岁。
那怪兽见院内走出两个肉质鲜美的少年，立即放弃眼前的四个中年人，转过身来，跃跃而走，似乎随时都会发起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