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何谓白衣,与子同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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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冉起坐在居中的红木长椅上,闭目养神。左手搭在扶手上,时不时用指节逐一敲击他最钟爱的红木家具。指节碰撞木头发出的沉闷声响仿佛每一次都敲击在顾盼的心里。令他心神难宁。
这股不经意间展露出的威压不仅让顾盼喘不过气,甚至影响到陪同他一起跪于阶下的顾生辉。
作为顾家这一代实质性的当家人,顾生辉这么多年来一直以威严和一丝不苟的形象示人。但这些形象,在肃冉起面前便化为了可笑的泡沫。
那毕竟是东临的第一人。扶疏境后期的强大存在。更何况,他是天子之下最有权势的三人之一。他只要挥挥手,便能调动数万士兵荡平一座村镇。
而现在,这样的一个人物就坐在高位,对顾盼的叙述表达了相当程度的不满。
“你是说,”开口便如同虎啸,震的顾生辉耳朵生疼:“我们应当放任自流?”
尽管顾盼心里发颤,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是。”
“即便我已经派出了七八位内像师全东临搜寻,你也依然坚持你的观点?”
“是。”
“即便其中两位内像师不明所以的死在了山底下不知名的村落里,你也还是坚持?”
“是。”
“你真以为,没有了你的内像力,我无法找到他们的位置吗?”
“不是。”
老虎睁眼,细细打量着这位俯首地下的不卑不亢的年轻人,半晌后,他发出一声叹息:“但我必须承认,没有你的内像力,我确实找不到他们。地界太广渺了,而且过往数十年,我从未把目光放在那里。”
顾盼当然理解,这位侯爷的目光,一直在东临之外,在更加广袤丰产的青丘土地上。
“但是那只鸟…”肃冉起说道:“莫知礼和我都很重视。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玄妙,或者说我不相信那些传说,但天子对此十分重视。”
顾盼和顾生辉听到天子两字后,再度拜首。
“老祖宗的教训便是,天象奇异必有变数。”肃冉起用手撑着下巴,低沉的说道:“当时我在场,狗娘养的不知礼也在。”
他意识到自己爆了粗口,重重咳嗽一声,续道:“乌云漫布的天空突然洞开一个巨大的窟窿。然后,那只鸟,拖曳着七彩流光,笔直向下坠落。老祖宗的故事里有九天玄鸟的描写。传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圣鸟。近朱则赤,近墨则乌。近福禄则天下大定,近灾祸则天下分崩。”
“我们狗娘养的祖宗偏偏要给宫殿取名为天下。还偏偏要写出这种模凌两可的预言。”
肃冉起意识到他不小心把天子包括自己和所有的东临人都骂了进去,又是一声重咳,“所以,那话里说的天下,指的是天下宫,还是这整个天下九州?”
他叹息一声,呼出的鼻息化成一阵烈风,吹的顾盼和顾生辉两人的衣服猎猎作响。
“若是天下九州,对东临而言恰是好时机。但若说的是天下宫……”
“即便荡平整个地界,我也必须要找到那只鸟。遗憾的是,军队都在青丘战场上,我身边能剩下的只有那么两三千人。别说荡平,光是在地界走个遍,都得花上好久。”
“若说对地界最为熟悉的,应当是紫禁侯和他的天方军。他们常年把守三十六星门,而且还负责沧山至少一半的货物运输。”顾生辉适时提醒一句。
他当然不能说破,得让肃冉起自己会意才行。
“唔,没错。这个任务交给不知礼也可以。老东西比我更擅长这方面,但问题是我有些不甘心。顾盼。”
“在。”
“好贤侄儿,从今日起,你就住在我府上。一应需求之物随你开口,但有件事,得劳烦你做。”
顾盼额头触底,表现的极为谦卑。
“用你的内像力探查莫知礼和他的五常人。如果他们找到了,确保第一时间告诉我。然后老子就能把这个功劳给抢下来,顺便看看那只破鸟到底是个什么名堂。”
顾盼抬起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人。他的眼里没有敬畏之情,也没有获得荣誉的欣喜,他只是那样毫无畏惧的看着肃冉起。他无法违背对方的命令,顾盼明白,从今天开始,他将不再有悠闲舒适的日子,他将在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岁月中持续作为攘夷侯的耳目,被囚禁在这渺小又巨大的府中。
但有一件事他成功了。
他成功的让肃然起不再主动追查那三名慈幼院孩子的下落。他没有说出那只鸟儿和那名灰黑色眼瞳少年的可能拥有的关联。
在肃然起这头猛虎的眼皮子底下,他顾盼将自己真正的目的完美的遮掩了起来。那位和自己同龄,见过寥寥几面,但野心和才能都足以傲视沧山,甚至让顾盼有些敬慕的男子——他的计划自今日伊始,就将有顾盼亲手栽培——将在攘夷侯的府上悄悄的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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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无命刚从九都出发的时候,怀揣着蓬勃大志,他想要在东临干一番大事业,让九都的那群狐朋狗友们见识一下他作为商人的完美潜质。为此,他甚至拒绝了来自天枢院的邀请。做先生有什么好?拿着可怜的俸禄朝九晚五为那群和自己没什么干系的人操碎了心还会在背后被他们咒骂,乃至于一不小心就因为说错了话而晚节不保。可是做商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挣钱就挣钱,想玩乐就玩乐,又不愁钱花,又不需要看人脸色——真需要看人脸色的话,掏些钱出来,大家脸色都会好看许多。
总之,陆无命最后还是毅然决然的离开了陆家,拉着一马车的锦帛玉雕,意气风发的踏上了东行之路。听说东临最大最高的山是沧山。东临的权贵们都住在山上,只要他带着这一车的稀罕玩意儿上了山,赚到的第一笔钱就足够陆无命在沧山建立起自己的店铺,并且打点好各个节点的关系。
八个月后,当陆无命和他的马车经历了马驹逃逸,水沟翻车,劫匪追击,青丘战乱后,终于在第二年冬春交替之际踏上了沧山地界的贫瘠土壤。
至此,他才明白小时候跑陆家混饭吃的方士为何在给他算了一卦后要求他从陆福生更名为陆无命。
人哪,真的不能和自己的命做对。
他陆无命,压根就无命享福。
如此悲观的想着,陆无命怀揣着唯一的最后一枚,也是最为珍贵的玉石原胚来到了这个破败的村落前。
他哆嗦着,紧紧将原胚拥在怀里。它经历了至少七次的失而复得,又经历了无数次的觊觎。所以陆无命相当的敏感,一旦见有人走过,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块原胚保护起来。为此,他曾经在山野找了户人家,花钱买了面皮,把它包成个大馒头,但即便那样,也差点被饥饿的流民抢走。
破村里无所事事的老人们用戒备的目光打量他,但很快又对他失去了兴趣。毕竟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男人和他们没太大区别。想看这样一个人的时候,照照水面就是了,又何苦打量一个陌生的面孔呢?
沧山已近在眼前了。但陆无命知道,他没有办法上这座山。上山就得花钱,他生无分文,唯一的玉石原胚更是他的救命稻草,如果这时候把石头交上去充当过路费,那上了山他也难有作为。毕竟这样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谁会愿意聘请他做先生呢?
为什么,我不在九都好好的做一名先生呢?
然后,陆无命一扭头,就看到了那面简陋的布旗。是用白色麻布衫和竹子捆绑起来做成的旗帜。上面用木炭划了几个大字。
“天佑白衣,童叟无欺。”
在布旗底下,一个贼眉鼠目的男人正百无聊赖的用唾沫欺负泥地上的蚍蜉。
这个男人的右手缺了一个小拇指。
他抬起头,注意到眼前这名比自己狼狈好几倍的乞丐,他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气宇不凡。走了那么多年的山,这点眼力见岂能没有?
他一眼看去就能确定,眼前这个男人一定有许多故事,并且进行过许多冒险。
“这位兄台啊。”他擦了擦嘴角,吓得面前这个男子捂住肚子后退了三步。
“我说你别怕呀,我又不吃人。”九指抬抬头,朝山的方向努了努嘴:“我看你,是不是第一次来沧山?”
“不是,我常来。”陆无命快速的否定,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口音暴露了一切。
九指哈哈大笑,向他招招手:“老兄,咱闲着也是闲着,跟我唠唠嗑呗。”
陆无命面色骤变:“你休想!”
“干嘛,我又不要你肚子里藏着的那个窝窝头。”
陆无命狐疑的打量着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向他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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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位就是我们成立至今的第一位客人?”臣未明充满诧异的打量着畏畏缩缩的男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看上去比我们还要穷!”
“你们,你们真的能把我带上山还分文不取?”陆无命环视一圈,在场的除了刚才那位贼眉鼠目的家伙以外,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身材结实,一个身材匀称。身材结实的脸上洋溢着活力,身材匀称的,用一双没有感**彩的灰黑色眼瞳直视着他,令他有些寒栗。
“不收钱吗?”臣未明也对北暮的决定满是诧异:“咱们这七天以来啥生意都没。这好不容易来了个,你就不收钱?”
北暮点点头,面无表情的看着陆无命,道:“就是因为没有生意,所以才不收钱。”
九指跟着点头,他也明白过来了。
“我要你上山替我们宣传。”北暮说:“我会把这杆旗帜交给你,”他拍了拍手边那柄写着“天佑白衣,童叟无欺”的旗帜,“等你安定下来,就可以执行我们的宣扬计划了。”
话音刚落,九指非常有默契的掏出一只破烂断裂的算盘。他伸手在算盘上拨弄起来,一边拨弄一边说道:“带一人一物上山。按天方和掘金的市价,分别为一百文和六十文,我们折中按八十文收费。因你暂时无法付钱,按如今东襄侯制定的商市赊账标准计算,一个月利息为八文钱,两个月二十文钱。我们认为你上山后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安定生活。故按一百文计。你宣传到的每一单我们可以给予你十文钱的奖赏,所以你需要….”
随着算盘停止拨动,九指瞅着陆无命,严谨的说出一串数字:“在两个月的时间内让我们接到十单生意,如此方能抵消你的欠款。但两个月后没能让我们接到十单生意的话,剩余未清算的钱款依旧要累加利息,第三个月就是两成了。”
北暮适时接道:“你也大可放心,我们有着一流的追踪能力,一定能够保证你的生命和财富安全。当然,如果想在沧山找到你,那也是轻而易举,毕竟……”
话没说完,里屋飞出来一柄通体黑色的长剑,它在空中转了几圈,轻易削掉陆无命几缕发丝后,又如鬼魅般折回了屋内。
“毕竟我们有内像师和你同行。如何,这个价码,你一定很满意吧。”
看着北暮露出的笑容,陆无命想到刚才飞出的那柄剑和操控那柄剑的未露面的内像师,不由得哆嗦起来。他明白,对方如果想抢他的宝物,有的是机会,他是不知不觉就踩上了一条贼船。
这座沧山啊,恐怕不想上也得上了。
至于为何在这片穷乡僻壤还会有内像师存在,陆无命根本无暇去想,他在心里止不住的哀叹,遭遇了马驹逃逸,水沟翻车,劫匪追击,青丘战乱后,这次又被逼上了沧山。陆无命啊陆无命,你可实在是没有好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