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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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都里各人有各人的心事,转眼就到了翌日午时。
此刻,在神裕大街的赵府里,管家“笃笃”敲了敲正屋屋门,恭声轻轻道:“老爷,起来用些膳吧。”
里面的人不答话。
管家不死心,又敲了两遍,突然手下一顿,听到前门似乎有人来访,只得担忧地扫了一眼紧闭的屋门,先去应付客人了。
屋里,赵启志浑浊的眼珠微微转了转。
自从画舫那夜受了惊吓,他已经整整两夜没合眼了。一闭眼,眼前就是柳德青的死状,他便会喘着粗气醒来。只过了短短两日,赵启志已经面黄肌瘦、神采全无,和一个活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听到管家离去的脚步声,他缓缓翻了个身,准备换个姿势再尝试一次入睡。连窗外残喘至初冬的秋蝉都噤了声,不忍再搅起他的疲惫。
这时,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老爷,来客了!”管家的声音竟然还有些雀跃,“是……锦衣卫同知,林歆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赵启志蓦地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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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之后,赵启志和林歆对坐在府中的凉亭里。下人都已经被屏退,独留他二人沉默相对。
凉亭里微风习习,赵启志盯着茶盏里时有时无的热气,喑哑地开口:“同知大人今日来访,可是那画舫案有结论了?”
林歆想了想,学着前日见蓝齐时的随口胡诌,客气地答道:“晚辈是特意来探望赵大人的。”
赵启志闻言,缓缓看了他一眼,凄凉地扯了一丝笑:“你已看到了,老朽既成了这副模样,怕是做不了同知大人的青云梯了。”
林歆恭敬地行了一礼:“大人低看我了。歆此来,便是给大人治病的,”他顿了顿道,“心病。”
赵启志无动于衷:“我的心病,除非那柳德青起死回生,否则无药可医。”
“若是知道柳大人因何而死呢?”
闻言,赵启志的目光凝滞了一瞬。
他叹了口气,气若游丝道:“我已知他是为何而死。”
可是林歆神色如常,看起来毫不意外。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冷静道:“愿闻其详。”
赵启志此时终于明白了他的来意,苦笑道:“我看同知此来想医的,是自己的心病吧。”
林歆诚恳道:“有何分别?大人若愿意告知歆这部分隐情,歆便有把握抓住杀害柳大人的凶手。如此,柳大人的在天之灵可以安魂,赵大人也不至于夜夜梦魇。”
赵启志摇摇头:“这案子已经结了,你查不了。”
“结与未结,全在人心。”林歆神情笃定,“大人,柳大人的沉冤能否昭雪,便在您今日的一念之间了。”
赵启志沉默了。他的眼神虚无地盯着越飘越淡的烟,直到那热气彻底散去,他才颤声开口道:“他不冤。”
林歆没有立刻反应。他无意识地转着茶盏,揣摩着这话的意思。
良久,他谨慎道:“我虽不知大人替柳尚书瞒下的隐情有多么不堪,但即便柳大人罪已至死,也该先让大虞的执法官署把他的罪行和判罚昭告天下,至少全了一份公义。大人说,难道不是这个道理么?”
听了这话,赵尚书忽然呵呵地冷笑了出来。他越笑越激动,最后在咳嗽声中喘道:“谁能判?大理寺么?刑部么?还是提请陛下亲审?”
林歆不语。他紧盯着赵启志的表情,对他接下来的坦白洗耳恭听。
赵启志闭了闭眼,忍过了胸腔里的咳嗽和心痛。
他再开口时的声音骤然沧桑:“柳德青之罪,在于私贩军粮。”
林歆步步紧逼:“大人为何认为此事不能说、不能判?可是缺乏证据?”
赵启志的神情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他高声道:“证据?林戟业算不算证据?”
“那日我亲眼看着林将军跪在御书房,掷地有声地检举柳德青贪渎军粮。可是陛下呢?他按住了大理寺和刑部,口口声声说此事不归林将军管,”赵启志激动地拍着案几,神情满是不忿,“那是因为,柳德青鱼肉百姓得来的银子,大半都进了陛下的私库啊!”
虽然已在画舫上听过柳林二人围绕军粮的争执,但林歆并不知这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弯弯绕绕。他略顿了一瞬,再开口时小心翼翼:“兹事体大,您怎知陛下是有意包庇?”
“……是柳德青亲口告诉我的。”赵启志握了拳,疲惫道,“我陪林将军面圣之后没过几日,柳德青便来寻我。是陛下召见了他,私下告诉他林戟业弹劾的折子正被他压着不发。”
“陛下早知道柳德青倒卖国库余粮中饱私囊,可他自己也得了柳德青的好处,便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陛下不知道他侵占民田、霸占屋舍的勾当,甚至有天大的胆子,竟敢贩卖军粮!”
“陛下看了折子也是震怒,要求柳德青尽快补上军粮亏空,并亲自给林戟业一个交代。这便有了画舫宴请,是柳德青请我去劝说林将军赏脸,又请了同知大人前去当个调解人。”赵启志苦笑着看向林歆,“剩下的事,同知大人便都知道了。”
他说累了,抿了口茶,把这两日积压在心口的石头吐了出来:“费尽心思选在画舫上刺杀柳尚书,除了这个缘由,我想不到第二个。”
林歆看到他眼里是悲愤和快意掺杂的复杂情绪。只听他悲凉地续道:“但若是如此,凶手除了林戟业,我也想不到第二个啊。”
这才是赵启志的心病。
林歆在沉思。他的手指轻轻叩响了茶盏,那一口未动的茶水随之泛起了阵阵波澜。
若赵启志所言不虚,这便解释了为何济安帝如此匆忙要求结案,并着急赶林戟业出都。显然不止是边陲不稳这个用来搪塞的理由这么简单。
一方面,陛下不想让自己和柳德青的牵扯为外人所知。若由着锦衣卫查下去,柳德青干过的勾当就要大白于天下,那便是把陛下的脸面扔到泥地上踩。
另一方面,陛下恐怕和赵启志有着一样的怀疑。毕竟在画舫上和柳德青仇怨最深的就是林戟业。
当年,大将军可以为手下的五万英魂连夜奔袭灭掉一个国家,谁知他此番不会为八万将士空空的肚子雇佣刺客杀掉一个尸位素餐的户部尚书。但是陛下不允许大虞的英雄成为诏狱里的凶手。他要保林戟业,就是保大虞的安稳和民心。
但若是林戟业也险些丧了命呢……
林歆收住敲茶杯的手指。他的眼神里闪烁出若有所思。
这个蓝齐,恐怕真的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东西。就之前针对青画的点拨来看,此次她猜测林戟业会死,也一定不是空穴来风。和她结盟虽做不到相互信任,但至少一定能各取所需。
林歆的眼底渐渐浮现出一丝轻柔的笑意。他愈发觉得这个姑娘有些意思。那场雨夜里失控的**恐怕就是察觉到她神秘又危险的气息,被醉意勾得上了头,才放肆地迈出两步暧昧的试探。
眼下,清醒的林歆依然想要看清蓝齐到底是什么人,只是不再急于一时。他有预感,只要他继续追查这个案子,就一定能找到蓝齐出现在画舫上的理由。
想到这里,他恭敬地起身对赵启志道了谢,又宽慰他自己会把握查案的分寸,便准备告辞。
赵尚书还沉浸在情绪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感叹:“只是……哎,虽然柳德青罪该万死,可是这下手也实在太急了些。吏部侍郎仍然卧病无法理事,听闻即将上任的大理寺卿又是个管不住事的草包。现在户部尚书也没了,朝局眼见就要塌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说到动情处,赵启志竟然真的落下泪来。
林歆闻言,心里却是一亮。他没空给赵尚书排解郁闷,自顾自地告了别就大步出了赵府。
他有要紧事要去找乔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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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无事医馆里,蓝齐发丝凌乱地斜靠在床头,正捏着随木雀飞来的纸条出神。上面写的三行消息皆出自金绿之手。
“今日申时,见白矖于月华阁”
“柳德青私贩军粮,皇帝包庇。”
“此消息查自丝绦,始于庆忌。”
她轻轻摩挲着最后一行字,神游了约有两炷香。然后在燕飞推门进后堂送药之前,扬手把纸条赐给蜡烛,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