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化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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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林歆自觉地离开,蓝齐舒了口气,气质转眼间从医馆掌柜换成了云墨阁‘重明’,沉声吩咐燕飞道:“叫檀奕进来。”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就从窗户翻进了后堂,带来了一阵泛着甜味的风。
蓝齐看得一阵无语,怎么一个两个的都非要翻窗进出,改明儿把后堂的窗户拆了换成门得了。
她就顶着这张面无表情,看着翻进来的檀奕半跪在她面前行了个礼。
“听说主子找我?”不待蓝齐开口,檀奕就很不见外地直接从跪姿改成席地而坐,托着腮等蓝齐吩咐。
蓝齐没搭话。她先接过燕飞递来的药闻了闻,判断了一下燕飞开的药方,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一口一口皱着眉咽了下去。一碗药被她品了又品,足足喝了两炷香的时间。
燕飞不安地扫了一眼坐在地上耐心等主子开口的檀奕,伸手接过终于递回来的空药碗便准备告退,却被蓝齐拦住了。
“不忙,”那药苦得她龇牙咧嘴,只能先一把拽住燕飞的衣服再开口解释,“你不用走,一起听听。”
此时,被晾了半天的檀奕已经渐渐意识到主子好像心情不大好。他早就收起了嬉皮笑脸,规规矩矩地坐成个和尚,心里七上八下,摸不准今日这趟召唤究竟所为何事。
半晌,蓝齐终于平复了表情。她咳了一声,没有看檀奕,只随意地问道:“你学毒,多久了?”
檀奕不敢玩笑,板正地答道:“回主子,已经有十五年了。”
蓝齐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答案。
作为暗器高手的蓝齐其实向来不屑用毒。她知道江湖上有很多杀手喜欢把毒物涂在银针上,即便扎不死人也能通过见血封喉达成目的。但蓝齐不喜欢。
在她看来,毒是世界上最凶的兵器,用最简单的方式取最多人的性命。她不喜欢这种没有挣扎的杀戮,也看不起用毒的江湖杀手。
直到她遇到了檀奕。
当初,墨望几次想把檀奕介绍给她,她都懒得一见。直到有一次她要亲自去刺杀一个亡命徒,却被对方察觉踪迹,被迫在巷子里短兵相接。这不是蓝齐擅长的打法,眼见就要败下阵来,那人却在又一次挥刀时身体一颤,口吐鲜血,就这样死了。
蓝齐着实被吓着了,愣了好半天,才抬头看到一个坐在高墙上、叼着草叶朝她晃着腿的青年。
“不用谢!”他笑着喊。
“……你是怎么做到的?”蓝齐惊愕中带着不服气,回问道。
“简单,随手帮你下了点毒而已。”
蓝齐花了几秒钟消化这个信息。这人始终没靠近过地面的战场,他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然后她立刻开始扶着墙干呕,只觉得自己恐怕也沾了毒物,要命不久矣了。
那人随即跳下来指着她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捂着肚子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于是蓝齐发现自己多虑了,又羞又气,干脆和他又打了一架,才搞明白这人就是檀奕。而他下毒时早看准了风向和剂量,毒粉一粒不差全让那对手吸了去,这才救了蓝齐一回。
那天之后,蓝齐不情不愿地让檀奕成为了暗杀门里的“化蛇”。在随后的任务中两人经常打配合,蓝齐逐渐发现他使的毒出神入化又极有分寸。如果他要让人昏迷一个时辰,那人就绝不会再多睡十秒钟。因此她虽然嘴上还记恨初见时出的那次糗,但心里早已对檀奕心服口服。
但其中也不乏几分对用毒者天然的忌惮,就比如,这次画舫案。
她在画舫上推演行动时早早排除了毒杀的可能,是因为在那种场合下能用毒达成刺杀目的的,除了檀奕,她不认为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可是柳德青偏偏就被毒杀了。
蓝齐打量着檀奕的神情,手里无意识地绕着头发,酝酿着怀疑和试探,又沉默了一炷香。
然后她突然发难:“五个人同桌喝酒吃饭,要杀其中两人,怎么做?”
“酒里下毒。”檀奕一点没有迟疑。
“毒藏何处?”
“腰带、衣袖、领口。”
“如何接近?”
“若是桌上其中一人,则在敬酒时下手;若非席中人,则扮作服侍的小厮,伺机接近。”
“所用何毒?”
“用延迟毒发的毒物,拖延时间,以便逃跑和避嫌。”
“如何下毒?”
“……”
檀奕突然不说话了。
他抬头认真地盯着蓝齐,犹豫了一下道:“主子,这是……我的绝学。”
蓝齐眸光闪烁。
她明白,江湖高手多少都有些傍身的绝技。就好比如果有人问她怎么用扇子杀人,她必不可能轻易告诉对方扇子怎么握、手腕怎么抖云云。而对檀奕来说,下毒手法就是他不外传的隐秘。
蓝齐挠了挠下巴,换了一个问题:“昨日晚间戌时到子时,你人在何处?”
檀奕神色一凛。他听出来了,主子是在怀疑他昨晚做了什么事。
他低垂了眼帘,缓缓由坐改成跪,字斟句酌道:“昨日酉时六刻,我与‘鬼车’相约听雨楼喝酒,喝到戌时七刻离开。亥时突然下雨,我们淋了个正着,便一起找地方躲雨。那里离‘鬼车’家不远,我便缠着他前去过了一夜。直到卯时收到‘应龙’传来的木雀,说主子要见我,就立刻赶来了。”
话毕,他再不多一字,静静地等着蓝齐的审判。
他怕蓝齐。准确地说,暗杀门里的所有人都怕蓝齐。在他们眼里,蓝齐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平日里,蓝齐嘻嘻哈哈地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但没有人会忘记这份平易近人背后的毒辣和狠绝。她永远清醒而坚定,没有感情和羁绊能左右她的判断。
他们怕她,但更是服气她。
余光里,他看见蓝齐的影子朝燕飞抬了下头,燕飞便出去了,想必是去联系‘鬼车’高木流确认这份行踪的真实性。
檀奕跪在那里,感受着被冷汗浸湿的衣衫。
如果蓝齐疑他,必是因着某些非他不可的缘故,他绝无怨言。但他多少有些不甘心,昨晚到底出了什么大事,竟会把怀疑落到他的头上。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稍稍瞪大了眼睛。一滴汗从额头“啪嗒”坠落到地。
就在这时,蓝齐喑哑的嗓音再次在他的头顶响起,语调轻快,仿佛刚刚那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叙旧而已:“行了,别跪着了。最近降温,一会去找燕飞拿点醒酒和风寒药,省得出了事还得来我的医馆排队。”
檀奕看到蓝齐的影子对他摆了摆手,他便规规矩矩起了身,低低道了声“主子保重”。
蓝齐又懒懒地嘱咐了一句:“别想翻窗,给我走前门。”
那语气里明明带着笑,可把檀奕听得心惊。他躬身告退,接过燕飞递来的药包,没敢再看蓝齐一眼。
燕飞目送他出了门,回头问蓝齐:“主子怀疑檀奕?可我听着他的行踪作不了假。”
蓝齐仰面一倒,窝在被子间闷声道:“不是他干的,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他既然不想说,那就别怪我查出来。”
然后她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嘟囔着:“行了,从现在开始,天王老子奔丧都别想打扰我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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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歆裹挟着浑身的戾气闯进锦衣卫的大门,冷声对着正蹲在门口用饭的乔霁吩咐道:“给我再验一遍尸,我要知道柳德青的右手有没有沾上毒物。”
乔霁一口饭还没来得及咽,先蹦起来挡住林歆的去路。
他快速嚼了几下,翻着白眼低声道:“别查了,这案子上面已经要求结案了。你怎么早不回来,我都快急死了!”
林歆顿住脚步,锋利的眼神倏地转向乔霁:“什么意思?”
乔霁左右看了看,把他拉到一个避风的角落,神色严肃地汇报道:“你不在的时候,宫里来人了,传话说边陲不稳,需要林将军即刻启程返回北野。据报,将军两刻之前已经出城走人了。”
听到这儿,林歆就明白了。
按规定,案子一日不结,相关人等就一日不得离开祈都。可林戟业这次回都述职一共只能待二十天,在陛下看来,如果再拖下去,且不论周边的小国会不会趁机蠢蠢欲动,单就说北野营的八万将士如果迟迟等不到他们的将军,军心不稳乃至起兵造反都未可知。
他在心里讥笑了一声。我们这位皇帝,还真是有疑心病啊。
“所以呢?陛下想让锦衣卫怎么交代?”
“上面的意思是,既然你我和林将军都亲眼目睹刺客落水,且至今没搜到踪迹,就按刺客畏罪自尽、死无对证结案。”乔霁神情郁郁,显然也是不满意这个草率的结局。
林歆沉吟了半晌。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便这么办吧,”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但按我的意思,至少要弄懂柳德青是因何而死吧?既不涉及查办凶手,我私下探访背后的动机,总不算抗旨吧?”
乔霁拍了拍他的肩,无奈地摇摇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要查便查吧,我替你掩护着就是了。只是你得忍一忍,今天还不行。”
林歆皱眉:“为何今日不可?”
“万公公替陛下传话,让你先把查出来的夜沙奸细名单整理了报上去。我看你都拖了十几日了,再拖下去,同知这个位置估计就要被拖没了。”
林歆黑着脸攥了攥拳头。
奸细都死了,一份名单早一天晚一天的哪有什么差别。陛下这是明摆着怕他闲得没事,再像上次一样为了案子进宫顶撞,闹得两边下不来台罢了。
这陛下也太高看他了。他又不是那些不怕死的言官,吃饱了撑的天天把脑袋栓裤腰带上骂皇帝玩。
他忍了又忍,咬牙切齿道:“……我写。”
乔霁正乐得看他吃瘪,忽然想起来对话的开头,又追问了一句:“那柳德青的尸体……?”
“查,私下查。我怀疑林戟业的酒里也被下了毒。”他想了想,又冷笑了一声,“将军走了也好,至少想杀他的人胳膊还伸不到北野营去。记住,别声张,我只要结果。”
乔霁挽着袖子笑道:“得嘞,您就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