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蓝铃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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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英国最美好也最短暂的季节。

此时，校园里到处都开满了一簇簇的洋水仙，一大片的明黄色；又一大片的淡黄色，；再一大片的淡橙色……装饰着一栋栋古堡般的教学楼，给严肃沉闷的校园带来一抹明亮。

山上蓝铃花也吐出了花蕊，越往山上走开得越密，从山脚的零零星星的点缀，到半山腰的树林间俨然已成为一片紫蓝色的绒毯。郝铭佑跑到老地方，左小棠正坐半山平台上，维持着她一贯的姿态眺望着远方的大海，带着淡淡的忧伤。冬去春来，左小棠身上的衣服已从厚实的冬装换成了一件灰粉色千鸟格毛呢短夹克，恍惚间郝铭佑觉得他们生疏了些，这样的左小棠仿佛他刚认识的模样。他悄悄走过去，蹭着坐到了左小棠旁边。

郝铭佑一言不发，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仅仅追随着小棠的目光一同望向远方。他的人生中，似乎就没有这样乖巧的时刻，他甚至怕呼吸声打扰了小棠。他更怕，怕左小棠从此和他形同陌路。自从在伊斯特本的民宿和小棠告白之后，不，那哪是告白，分明是坦白。在那之后，左小棠和他就像回到了原点，既不亲近又不疏远，公共课依然坐在一起，但只聊专业，不聊其他，下课便各自忙碌。好几次，郝铭佑想追上小棠解释清楚，然而，他有什么可解释的，他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要求小棠听他苍白的借口。对于他的坦白，除了落下的眼泪，小棠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应。这对他来讲，比打他、骂他、甚至她那凌厉的目光，更让他心如刀割。他每天无数次的咒骂自己，他心疼左小棠，不忍让她受伤害，而伤害她的却是自己。

左小棠也一言不发地静默着，她知道他在身边，她能感受到那熟悉的体温，她能听到他尽力压抑的呼吸声，每一个低沉而又刻意延长的呼吸声都像是在说“对不起”。她对他是有怨言的，她怨他刻意的隐瞒，她怨他恣意的靠近，她怨他成功的吸引了她……而她……好想原谅他。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不想破坏另一个女孩的幸福，她也不想放开自己的爱恋，又不确定眼前人是否就是那个与之偕老的人，她对自己也并没有信心。

就这样，安静了许久。

“小棠。”还是郝铭佑先打破了寂静，“我知道解释很无力，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有任何轻视你的意思。”

“你知道吗？我真的是很在意你，才会这么犹豫，我从来没有这么优柔寡断过。”郝铭佑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他十个手指关节互相挤来挤去，他所有的难以启齿都释放在了手指头的较量中。

“我……可以和她分手。”

郝铭佑的手指继续着较量，小棠依然目不转睛的望向远方。

“她叫钟雪莹。我们是高中同班同学，她家和我家只隔了一条马路，我们每天一起骑车上学、放学。家里人也很熟，她家造五金配件，我们那个地方到处都是各种小作坊……”

“她大我三岁，性格是很好的，很温柔的，也事事都依着我，可能我比她小吧，也可能她性格就是好。”提起钟雪莹，郝铭佑抬起两只手狠狠地抓了抓头发，他头发已经长得太长了，但他又提不起精神去剪。

“我和她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恋爱纪念日，也不知道哪天就成了情侣，也可能同学间瞎起哄，反正就在一起了，所以也从来没有过过什么纪念日。我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很简单的，遇见你之前，我以为我就爱好踢球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亲情多于爱情的，没有太多激情，她也不像其他女孩管东管西的，啥也不管我，我很随心所欲的……也可能就是她比较包容吧，我们也没吵过架，也没红过脸，算起来一下子处了七、八年了……我这大大咧咧的性格，但分她计较一些，估计早黄了……”

郝铭佑这些话倒是发自肺腑。相处这些年他和钟雪莹从来没有红过脸，钟雪莹对他也是照顾有加，盲目的支持他、拥护他，甚至有时候郝铭佑觉得她都没有自己思考的头脑。在他看来，钟雪莹行动力也很差，什么事都是能拖就拖，跟他性格截然相反，所有的约会他都要等她半个小时起，索性他后来都提前一个小时告诉她已经出门了。反正即使钟雪莹早到，她也不会怪他。

他呢，恋爱谈的很早，但并不会照顾人，也不会替钟雪莹考虑很多。他曾经蠢到夏天一起出门只顾给自己买了一根冰棍，被同行的朋友笑话他不爱钟雪莹，但钟雪莹知道并不是这样的，他只是脑回路是直线。就这样糊糊弄弄、稀里马虎的，两个人居然谈了这么久相敬如宾的恋爱。没有意外的话，他们迟早是要结婚的。在大城市看来，二十几岁谈婚论嫁尚早，但在他们那个小地方，他同学的娃娃都已经会打酱油了。像他这样20多岁还满世界晃荡，也就是他这个小老板的小儿子才能干得出来。

所以，在钟雪盈决定留校任教并准备相夫教子的时候，郝铭佑突然决定到英国继续深造，她却没有一句反对，对此郝铭佑很是感激的。毕竟留在家里和老爸冲突太多，大哥又总是对他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他不想早早回去委身在一个小小的服装加工厂里。他以为自己的感情世界早已定型，他早就习惯了钟雪盈为他操持一切，他除了搞设计、踢球，没有其他的事情打扰他。他以为他是不能离开她的，他也不忍心伤害她，在他们那个小地方，吐沫星子绝对会淹死人的，他要为她考虑。

钟雪莹在机场送行的时候，还警告他在国外老实点，不要没有了她的监督就胡作非为，郝铭佑还回应说放心，说老外不在他的审美点上。在他笼统的认知里，万万没想到在英国会有中国人，更万万没想到会有一个BJ姑娘深深吸引住了他。他以往对人类的简单划分被打破了，在他以往的认知里人类就分两种：浙江人和外地人（含国内外）。他的爱商也迅速提高了，他为没来得及给左小棠过生日懊恼，并早早的策划如何给左小棠过下一个生日；圣诞假期过完，虽然左小棠不理他，但他依然开始规划复活节假期，甚至暑假；他留心观察左小棠每一个表情，试图揣测她的心情；他提前计划好了毕设方向，他想为她做嫁衣……他几乎都不认识自己了，然而他又甘之如饴，沉浸得无法自拔。如果不提起，他似乎都已经忘了钟雪莹，想起来又羞愧难言。他不知所措，并因为自己的举棋不定自责，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竟然如此窝囊。

“你以后好好待她吧。”左小棠没有转头，只是保持着远眺的姿态淡淡地说，“她更适合你。”

春天的风卷着席席温暖从郝铭佑与左小棠身边吹过，郝铭佑的心情却低落到冰点，意料之中又难以接受左小棠如此的干脆利索，他再一次为自己的窝囊而沮丧。

“我得回BJ，我们没有办法拥有共同的未来。她可以。”

“小棠！”

“我妈妈除了我没有谁了，毕业我得回去的。”

“有时候，我觉得爱也是会遗传的，我妈妈一直一个人，我有种预感，我也很有可能会孤独终老。”

“你知道吗，我爸爸长得很帅的，比我好看很多，我不像他，我长得更像妈妈。我爸，一米八多的大个，嗯，跟你这么高。”小棠随声点了一下头，“浓眉，大眼，双眼皮，高鼻梁……他性格也好，至少我记忆中是很好很好的。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重话，更不要说打我了。小时候有一次我妈值夜班，我和爸爸闹别扭，假装离家出走。冬天晚上八点多，我就穿着秋衣秋裤在家门口站着。我爸气急了，把我拎回家去，扔在床上蒙上被子一顿打。我当时一点都不害怕，还特别得意。因为我蜷着身体，我爸以为打的是我的腿，其实他哪也没打着……”

左小棠一边说，一边笑，又一边仰起头，把头背向郝铭佑哭起来，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地散落下来，郝铭佑一时惊慌失措，他顾不得先前的懊恼、自责。他扳过左小棠的肩膀，看着她闪着晶莹剔透泪花的双眼对她说：“我可以陪你。”

左小棠抿嘴笑了笑，摇了摇头，抹了抹眼泪，并没有理会郝铭佑，转过头自顾地继续说：“现在想起来，我才傻，被子再厚，下面有没有东西还能看不出来，我爸就舍不得打我……虽然，他经常不在家，我对他的记忆很少，我和他也不是很亲近，但他依然是我心中最完美的男人。甚至他是我评判男人的标准，我会不自然地拿追求我的人和他去对比，去挑选……”

“有他你是幸福的！”郝铭佑说。

“嗯。”左小棠狠狠地点了一下头，“但我失去了他！”

风吹向了远方，吹向了海的方向。

“你知道人如果失温是会死去的吗，你知道失温死去的人是面带微笑的吗？”左小棠含着泪微笑着看向风的方向。

“我爸……在一次科考任务中遇难了……他们一行四人，都葬身在云南的大山里……迷路了，然后失温……”左小棠逐渐地随着诉说平静下来，不再流泪。郝铭佑却愈加心疼，他找不到可以安慰小棠的话，终于明白她时常在这半山的平台上远眺什么。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失温离开是微笑着的。很感激，上天让他离开的如此体面。”

郝铭佑将左小棠拥入了怀中，此时此刻，他能给予的就是一个真诚的拥抱。

林间的蓝铃花低垂着头，铃铛般的花朵随风摆动，好像在轻吟着仙境的歌曲，那悦耳的吟唱随风飘向了远方，向着左小棠思念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