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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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中的断墙下,赵无秋想起与朋友分别的那天,也是觉醒本源的那天。
喷着蒸汽的火车发动轰鸣,在追赶中渐行渐远:“记得回来啊!”
“阿竹,回去吧。”远去的窗口外,探出身的女孩飘散着金色长发,融入升起的暖阳,“我会照顾好小林。假期,我们会回来。”
女孩刚缩回身,扮鬼脸的小脑袋又挤出车窗,张大的嘴里还有尖尖虎牙:“笨蛋!过几个月我们再来看你!再见啦!”
跑啊跑,直到追不动加速的火车,赵无秋才刹住脚步,目送蒸汽的白烟升过朝阳,直到火车已成晨光下的细线才转身,去搭乘回家的公车,在沉闷的空气里睡去。
“绿松村,你已到站。绿松村,你已到站…”
被网吵醒后,打着哈欠的赵无秋走过晒热的水泥路,沿路旁的树荫拐进小道,很快就听到熟悉的笑声:“哈哈,阿竹,你是去给他们送行?”
“啊,萨叔?唉,是啊,他们走了,”绿树的粗支上,穿治安官黑袍的木精特别显眼,赵无秋只抬头就发现他,“没人陪我玩了。”
扎起的黑色长发间,是木精都有的温婉面容。他的名是阿萨,总是合气地笑:“玩不了的话,就多用网联系啊。再说,你可是村里这群小坏蛋的头头,没迦罗娜看着,恐怕更会添乱吧?但,不太过分的话,我会帮你瞒着,省得你挨打后偷偷来我这里哭。”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可进中等学府一年了,早不是小孩——”本想回嘴的赵无秋忽然低头沉思,良久才重新仰视坐着的木精,“萨叔,我是不是挺笨?”
“嗯?怎么说?”阿萨有些吃惊,“你不笨啊?”
挠半天头后,赵无秋才支支吾吾:“呃,我是说…小林才七岁,对吧…七岁就去高等学府了。我今年都十三了,却…唉,我觉得自己脑子不大好使。”
“小林?哦,是你隔壁家的孩子。叫…林思行吧?”阿萨无奈地笑着,“是他太聪明,你可不笨。你要是笨,可不会将灵能掌握得这么好啊。”
“我爸妈都说锻炼灵能没用,不如老实读书。”
“听他们胡说。想参军或者申考治安官,最重要的衡量指标都是灵能。”
“那不就和萨叔你一样?成天四处跑,我嫌累啊。”
“不累,来,接着,”阿萨解开腰间的口袋,掏出些毛绒绒的果子扔过去,“接着,早晨刚摘的新桃,很好吃的。林海的宝贝可多着呢,等你当上治安官,趁巡逻时多摘些水果、多见些小动物,不比去城里工作自由的多?”
“喔,喔…嗯,是啊,”咬着脆甜的毛桃,赵无秋恍然大悟,“哎,得回家了。萨叔,我吃完饭就回来,到时接着说道啊!”
挥手告别后,赵无秋走完小道,穿过一片片绿色的菜田,翻过青翠的竹林,终于见到棕色的竹屋,也就是他的家。
竹屋的右手旁有间木房,是小林住的地方,他的父母还在城中工作,并未回来。
木房右边还有间粉刷过的米黄色小楼,为伽罗娜的居所,门前的躺椅上有位戴单边眼镜的男性看书,金色的眉发、尖长的耳朵、竖立的金瞳,表明他是纯正的金精。还有位黑发的女梁人靠着他肩头小憩,正是迦罗娜的母亲,外貌三十岁上下,实际年龄连赵无秋也不清楚。
“回来了?”迦罗娜的父亲声音非常低,“麻烦你了。”
“嗯嗯,不客气,”知道阿姨睡着了,
赵无秋也很小声,“叔叔,我先去吃饭,太饿了。”
打完招呼的赵无秋刚推开门,就看见木桌上的米粥和烙饼:“唉,是这些?我不想吃啊。”
母亲端着酱菜走出厨房,厉声呵斥:“不准挑食。发信你不回,还想吃好的?弄完饭,补你的功课去吧。得亏我翻了个遍,才发现你一个字都没写。”
“呃,妈,”讪笑两声,赵无秋咽几口粥,掰块饼塞进嘴,“反正也不检查,干脆…”
“想偷懒?”母亲敲响儿子的脑壳,“看看小林,再看看你!不上心!真想长大了学木精,混进林海当野人?”
没等赵无秋反驳,父亲试着岔开话::“这几天别乱跑。报纸上都写了,特罗伦的疯子已占领博萨公国,和我们只隔片林海。”
拿过丈夫手里的报纸,母亲瞪大眼:“真的?还没三年吧?博萨人这么没用?他们拿了多少援助,三年都撑不住?”
“特罗伦?”碗底的稠米让赵无秋犯难,怎也下不去嘴,忙接着问,“老师讲过,他们叫帝国来着,怎么又说它叫特罗伦?”
“你们老师讲的不对,”父亲给儿子解释,“虽自称帝国,却并非帝国,全称是特罗伦帝国。特罗伦在他们的语言里表‘承继’的意思,就是说它只是帝国的继承者。”
在母亲恫吓的注视中,赵无秋老实舔干净粘稠的米,鼓出难受的嗝:“懂了。难怪老师讲,特罗伦人自称继承帝国正统。还说特罗伦人皆信奉圣堂?不,是以帝皇为尊的圣堂…帝皇是什么?”
待妻子收拾走碗碟,父亲擦起桌子:“他们信的神呗,喏,你小子最黏的女孩她爸就是帝皇信徒,别说你不知道啊?”
摇着头,赵无秋拿起扫把:“我找娜姐抄、做功课而已,真不知道。老师只讲过帝国、特罗伦近年的事,说他们比瑟兰更崇拜帝皇。连最高统治者都是‘代帝皇执掌禁卫’的大元帅,叫什么…奇罗卡姆,好绕口。”
听到这名字,父亲倒大笑:“以前,他可是课本里了不起的人物。本来啊,特罗伦因禁卫军和各领主的争执濒临分裂,谁知出了他那么个家伙。
广开贸易、稳定局势,借格威兰和博萨人的帮助,重编禁卫军,清理跋扈的将官,将禁卫军改为五支神圣军团,更消灭各地的领主,统一特罗伦。那会,连你爷爷学的老课本里都这么夸他,说他是和平使者,连我们朝昇都去跟他交好。
结果又怎样?现在,你们的课本里全是骂他的东西,对不?不过也是,那老家伙确实有病,说什么清除异种,结果没打过瑟兰,反奔着博萨人撒气,真是不知所谓。”
打扫干净餐厅,赵无秋学父亲瘫坐着,舒服得紧:“异种?什么玩意?没听过。”
父亲指向墙那头的房子:“你最爱缠的女孩和她爸呗。按特罗伦人的标准,不是纯净人类血脉的都算异种。”
“我懂了,特罗伦人脑子有病,”赵无秋起身向卧室走去,“补功课去了,唉,真烦啊。”
“烦什么?”洗干净碗筷后,母亲的语气缓和不少,“有烦心事跟我们说说,别成天憋着。”
“没有的事,刚在说打仗。肯定打不起来,”父亲哈哈大笑,拿起报纸继续看,“喏,‘朝昇希望帝国信守承诺,避免战火蔓延…’,说不定咱们的军队已往林海集结了,肯定不会出事。写你的功课去吧,烦心事放一放,明天就忘了。”
“是啊,”母亲倚在父亲身旁,笑呵呵地看报,“记住了,明天只会更好。”
“好好,明天过得更好。”赵无秋的愁眉舒展,也陪着父母笑了。
哪有什么烦心事?功课会补完的、朋友会回来的,战争总会结束的。与其烦扰那些没用的事情,还不如寻思下午吃什么好。
有什么爆开的声音砸进家里,赵无秋下意识地运起灵能护身,却仍被强烈的冲击掀飞,撞穿竹木结成的墙,同断碎的木渣翻滚出去,在松软的泥土里转了好多圈。
止住翻滚后,赵无秋的觉察到多种痛,耳朵的痛,掌心被刺伤的痛。试图爬起来,却只听得见嗡嗡的回音,更少了种平衡感,怎也站不住腿。赵无秋还未理解究竟发生什么,为何耳朵会吵闹、会痛、会听不清,为何会直不起腿,为何会立不起身?
很久,赵无秋只能躺着,看向灰蒙的天。天空中变化的云像漩涡般深邃,可除去云和蔚蓝,天什么都没有,说不出知道什么、讲不出看到什么。慢慢的,赵无秋耳里的蜂鸣远了,可爆炸的轰鸣近了、洪亮的告警近了。寻着痛拔出扎进手掌的断竹片,更痛的感觉帮赵无秋再度感知到躯体,勉强控制躯体翻过身,颤抖着爬起,缓缓地站立。
赵无秋眼前是变了样的竹林,或者说什么都不剩的竹林。断竹的缺口泌着黑,或黄或青的叶和碎屑随风卷。扭头看,林思行家的房子是片堆压的破木板,迦罗娜家的房子只剩扬起灰的砖,叔叔阿姨的躺椅也没了,发黑的痕迹里有些东西,是露着半边骨的断臂和看不出样子的肉。
还在响的爆炸声唤赵无秋抬头,令视线追着划破天空的东西落进只剩残墙的废墟,接着,像被埋进炮火的烂泥地般,砖头给炸成泥土样的碎块,一把甩上天。
赵无秋再扭头,看向不敢看的家。没犹豫地踩上已散开的烂竹板,用着最强的灵能抓起它们并抛飞,找寻没声响的父母。
灵能的灌注令赵无秋动作神速,很快从垃圾中翻出还粘在一起的父亲和母亲。可若不看体型与残存衣角,已经分不清他们的身份,只是两坨黑炭色碎肉饼的东西。
跪着,一直跪着。很久很久,赵无秋才抬起手,用被扎穿的手掌狠狠扇向自己的脸,猛地站起来,向四周狂笑、向天空狂吼:“哈哈哈哈,我在做梦!是在做梦?一定是,一定是!爸、妈,喊喊我,我快睡死了。不对,娜姐、小林?抽我几巴掌啊,我、我醒不来,醒不过来…”
一直在提醒的网,赵无秋始终不敢看。下定决心听脑海里的讯息后,赵无秋明白一切都不是梦,一切都不是梦:
“特罗伦军队突袭林海,全体护卫官携辖区民众避难,最近的避难点…”
在变了样的绿叶下,赵无秋找不到熟识的方向。因为灰烟和黑泥里的断树残桩,是印象里没有的景,既无法帮着回忆位置,更无法帮着活下去。
兴许该一直走下去,走到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