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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泊(五) 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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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招呼那位客人上了船,他的脚底可真热,踩在我甲班上残余的水渍中还滋滋的冒着热气,而他那羽翼燃烧着的旅伴更让我感到惧怕,毕竟我这木制的小舟可承载不了火焰的热度,好在它应当也畏惧海浪激起的水花,故而仅是在我们头顶盘旋而没有降落的意思。我抹着下巴的汗珠松了口气,虽然它热的好比第二个太阳,但海风的清凉能够缓解我对于脱水的恐慌。

扬帆起航,我示意那客人坐稳后便向着我的兄弟姐妹们招手,于是安宁如镜的水面便起了涟漪,是了,与浪潮大人不同,我过去的同伴哪怕不再记得我的名字也不会拒绝我的呼唤。“接下来便交给游鱼与风浪吧。”我笑着于那客人的对面坐下,收拢着腿也向内缩着双脚,他是多么热啊,我甚至怀疑他与他的那位旅伴一样血管中流淌着岩浆,或是眼中燃着簇簇火花。

船行无阻,但我们的言辞不然,我与那客人面对面坐着,却半天都不发一语。虽然我也曾经遇到过不少沉默的客人,但像他这般令我感到如坐针毡,连空气都开始扭曲静止如同凝胶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流水能够通过任何缝隙,而我那如同清泉般的话语也是一样,如此自信的我在掬了一捧水饮下润润喉咙后便向他搭话,“先生,现在这年头可少有人去弥阿了。”

“有些事做。”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这样的对话进行了几个来回,他的旅伴倒是先按捺不住,主动询问起关于我的事来,“那家伙本来就是个呆瓜,自从他离开自己的家去做现在这行之后,他便很少说话了。”它盘旋的低了些,似乎是想要站在我的肩头说些悄悄话,但哪怕是它落下的几片碎裂如灰烬一般的羽毛都足以使我自皮肤至血液都被烧的滚烫沸腾。

虽然这或许不太礼貌,但人类畏惧火焰是本能如同野兽,我在还未觉察到皮肤的灼痛时便下意识猛地将自己缩到了座位的角落,而那得逞的鸟儿,它嘲笑的声音如同火焰燃烧时的爆裂声,“我只听说过火焰的孩子畏惧海浪,从未图书馆游鱼的孩子畏惧天火。”但哪怕是浪潮的孩子也畏惧疼痛,或者说,他们比起其他人的五感都更敏锐,而这意味着更惧怕疼痛。

“不过你在走神,我看得出来,否则你绝对不会反应的如此之大。”那鸟儿的眼睛与鹰隼一般锐利,“那家伙从来都不爱倾听苦难,多么傲慢的家伙,但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毕竟我虽然是鸟却有着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漫长的生命。”我不觉得一只鸟儿能够为我提供什么建议,毕竟它是货真价实的禽兽而非渡鸦先生那样自称是飞鸟的人类,但倾听无碍。

“我想要到岸上去走走,但那海浪拒斥于我,那沙滩也对我如此无情。”我对那鸟儿讲述了渡鸦先生的话,包括那句始终像一根刺一般扎在我心中的话,“他说我是被镂空了的贝壳,因此我只能任由浪潮经过却留不下他的颜色,而沙粒也同样从那些孔洞溜走,因此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另浪潮大人感到满意的珍珠。”唉,我和他说那么多做什么呢?它如何能够理解?

我有时也会同那些游鱼对话,它们中或许有我的兄长,可能有我的父母,甚至更老的祖先,但无论我想要对它们倾诉什么,它们都只是围着我的船转着圈,时而跃出水面,时而吐露珍珠,再无其他反应了。但那鸟儿倒还真是与众不同,我猜是因为它知道如何讲话的缘故,但它说出的话可不让我觉得有什么帮助,反而更像是鹦鹉学舌般将时髦的词组组合在一起。

“我不懂得水流,我的羽翼沾上水珠便会熄灭,但我毕竟曾两度生于火焰,我知道镂空的碗盛装火焰已经足够了。”哦,你看,它果真不知道我在烦恼些什么,但谢谢它那天真的安慰,我在会心一笑后觉得心情好多了,而受到鼓舞的它继续的说着令人不明所以的话,“而哪怕再密封的容器都无法承载辉光,唯有镜匣。”那船客在听到这句话时咳嗽一声打断了它。

想来关于这镜匣的事是一件秘密,我也识趣的没有打探的意思,正想说点别的什么岔开话题,那旁听了我与那鸟儿的全部对话的客人终于决定多说上几句话了,“你我都是不被接纳的人,无论是生你的,还是养育你的,他们都本能的拒斥着你,可对?”是了,我点了点头,眼眶中氤氲起了水雾,那鸟儿为我带来的些许好心情在被揭穿处境的那刻只剩鲜血淋漓。

“如我一样,如我一样,这就是为何我总是困于流亡。”那客人喃喃自语,我的泪珠滑落下来,我有些后悔搭载他这一程,甚至有些狠他为何要将我自那海滩上救起而非放任我自生自灭,因为我是宁愿如此也不想未来变成他如今这副不能见光的样子的,虽然我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且正在遭受什么,但仅是寡言少语与肉眼可见的满身风尘便已然足够让我敬谢不敏。

“我大概吓到你了,我们还是来说些开心的事吧,你要知道我们总是有办法的,虽然恐怕不会太容易。”我开始怀念那鸟儿叽叽喳喳的清脆啼鸣了,因为这位客人那沙哑到令人听着便下意识的按住了喉结的声音根本说不出什么令人心情转好的话来,因为我知道那是被困苦染就的音色,“你可以学学我,找个远离它们二者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当然这很难。”

“不,先生,我做不到的。”我的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因为那意味着我所能选择的唯余天空,但我不是渡鸦先生,也生不出飞鸟的羽翼,而我那脆弱的鱼鳍根本不可能支撑我的重量,于是那位客人只能教给我另一个法子,或者说那正是他自己打算实行的计划,“或者,正如同我想方设法的留下我的父母,你或许能找到足够结实的锁链来困住那即将干涸之海。”

“哈,先生,您一定又在开玩笑了。”那位客人没有回答我的质疑,虽然我觉得他所说的一切都纯属天方夜谭,而此刻我们的旅途也到达了终点。这是一处荒凉破败的港口,此地就连那位工程师先生都不曾拜访,我没有看到他立下的桥墩,唯有岸边几乎比我人都高的杂草被踩踏的痕迹与蔓延在水边的青苔上大小不一且多奇形怪状的脚印才让我找到了些许人烟。

那位船客向我点了点头,随后便沉默的离去如同他无声的出现在我的眼前,茂盛的枯草不可避免的触及了他的皮肤,于是风卷起了草叶的灰烬迷了我的双眼,我只得闭目靠着方才尚未落尽的泪珠洗清眼前的灰白,而当绯色的水雾带走了风沙,我所见唯余几片还闪耀着火星的破碎的羽毛落在一道烧焦的灼痕两侧自我那老伙计的甲板蔓延至草丛的深处再也无踪。

看来这些便是此行的报酬,说实话在救命之恩外还要如此有些太过客气且更麻烦的是多余,生于海上的孩子从来无需点火,我们吞噬游鱼,或在未来将被游鱼所吞噬,皆是短兵相接,无需火焰来多此一举。又或者那是对同道中人的一些小小帮助?但我既不可能用这几片轻薄但仍旧颇有重量的羽毛飞上天空,以锐利如刀的打火之物妄图绑住流水更是异想天开。

我坐在船头目送那道路远去,因为游鱼显然对弥阿的环境感到烦躁不安,不等我呼唤便急急忙忙的推着我汇聚到了最主干的河流之中,随后将我丢下便散去了。“老伙计,最后还是只有你陪着我呀。”我叹了口气,将或许是因为缩水,或许是因为我长得太大了,总之是我已然无法穿着的衣物撕成了几片,沾着绯色的海水擦拭着烧焦的痕迹,但始终无法复原。

“唉,罢了,老伙计,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看。”唔,它没有将我甩如水中,看来是并无怪罪的意思,无论如何,它也是看着我从卵鞘中孵化,最终生长到这般大的,在那之前,他应当也照看了我的父母兄弟与先祖,因为我在它那饱经风霜的身躯上能够找到属于许多不同阶段的痕迹,就像是文字发明之前的记事簿一般,而今日的我又为他新增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或许是件好事,因为我的记忆总是流逝的与那奔流不息的水一样快速,过不了几日我对今日觉得记忆深刻之事便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片段,或许也正是因此,我也通常学不会什么东西,我不会乘除,我也不认得几个字,哪怕有人替我写下了今日所见,我也无法在将来对着读出,但一些更深刻的痕迹则不同,抚摸着那焦黑的痕迹,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位客人。

当然,还有他那燃烧着的伙伴与真诚的建议,我会将它们与渡鸦先生的意见一起,都纳入我对未来的考量,虽然说实话那令我头疼,但我知道悔恨的滋味只会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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