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泊(四) 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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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变换了方向,海浪将我的小舟推往了别处,我自与渡鸦先生分离后便一直在发呆,只望着海平面的方向,我看见太阳铺就了火焰般的路途但最终熄灭于海底,而星星正如同那已然无根的漂泊火花,行于与天相接的海中,而我,我既然行于群星便是行驶于银河,纵然我的小舟掀起了本不该存在的点点涟漪,而那位于我眼前的海面才是真的一汪止水凝结如镜。
是了,我再次混淆了海天的界限,且我的身躯也不知什么时候颓然倒下,如同那船上甲板的一部分,始终仰面朝上,但这不是我的过错,因为浪潮大人与他的姐妹就是这般相像。坐起身来,我环顾四周最终锁定了陆地的位置,燧石大人的火花无法将自己的亮光投到松散的沙地与粗糙的路面之上,因此那里漆黑一片如同缺了口子的画卷,并非墨染而是一无所有。
那画卷的破碎之处便如同船底的破洞,我的小舟被仿佛自那虚无中涌出的水流拉扯的不断远离此处,在往常,我大概会感到安心并沉沉睡去,在梦中我也化作了那鱼群的一员,点缀着浪潮大人的珊瑚宫殿如同珍珠所制的项链与发串,而当我带着如同回到母亲怀抱般安心的笑意睁开双眼时,骄阳大人已然行经我的头顶,我的船正飘荡在他所遗留的金色足迹之中。
但今天,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渡鸦先生的话,如同我幼时常在海上听到的,以海螺吹奏的号角,而它与那将其带到四面八方的海风,至今仍旧常住在每一只螺壳之中,当我将它们放在耳畔,便能听到童年的低语,但渡鸦先生的话就像是住在了我的脑中,想要捂上耳朵的我反而听到了更多的窃窃私语,像是有什么人,我知道那其实是我自己的心声,正回应着他。
或许我应该听从渡鸦先生的建议,向他那样的长辈总是有着更多的经验与智慧,至少他明白每一个司辰的名号,并且还会做乘除法,但那黑黢黢的陆地我只是看着便浑身发抖,觉得它就像是一条隐于海底的巨大海兽的口,等着那些不警惕的航海新手好奇的接近,随后他们便被吞噬殆尽,只留下了它自己模仿着那些人的声音传播在外的,关于陆地的美妙奇想。
我向着那方向走了许多步,但每次都会因为觉得脚腕被什么缠住而寸步难行,我或许应该退缩,逆水行舟从来不是我的风格,除非面前的那是浪潮大人,因为那漂浮的珊瑚宫殿几乎承载着我全部生存的理由,所以,若是他的绯色自我体内褪去,我的鳞片与我的鱼鳍也一并随之化作水雾,在下一次黎明少女揭开晨雾的面纱时散去,我不知道那是否还能算作是我。
唉,想不明白,我感到头痛欲裂,抱着它摇晃了好一阵,我终于意识到那最终的答案显而易见,我无法弃浪潮大人而去,无论因为什么理由,除非是他自己将我排除在外,而那绝不是我能够主管臆断之事,我需要一个答复,也许这有些逼迫的意思,但我实在太怕等待的结果是我不得不卖力的在已然干涸的大海底部划着我的小舟,直到它被尚未烤干的淤泥吞噬。
那不是我乐见的结果,为此我宁愿激怒他令其将我生吞活剥,所以我必须向浪潮大人说一声抱歉,请原谅我只身坠入了您的怀抱,只因向问问你究竟是会如同母亲一般对我敞开怀抱还是无情的将我拒斥于外。这一步走的着实冒险,连我都能够想明白利害,毕竟虽然浪潮大人是喜欢被人推着走的,如同被他哺育的孩子们一般懒散,但这推力可不包括催促与胁迫。
我沉的愈深,那海水便更浓厚如同久置的蜂蜜,我闭目屏息,虽然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其实能够在水中保护自己,而我本就无需仰赖口鼻呼吸,当我的头脑感到昏沉时,我的双耳便开始下意识的摇动,连带着隐于其后的鳃。我始终没有命令我的四肢做出任何动作,因为我在期待着一个温暖如夏季洋流的怀抱,而那自然是属于浪潮大人,但显然我的期望落了空。
并非是那洋流未至,不如说我甚至都未沉到那星光无法点亮之处,浪潮之手便触及了我,只可惜他并非想要将我揽入怀中,而是以冰冷的手背将我向着那河岸的方向推去,而我无法拒绝这样的力量,因为我正在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真正知晓了浪潮大人对我的厌恶,还是因为他的拒绝实在冰冷刺骨,无论是哪个,我都能感觉到我的体温在流逝,连带着我的意识。
看来我被彻底拒绝了,在我的思绪被冻结的前一瞬,我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是离群的游鱼,而是被秋风卷走的落叶,并非迷失而是根本无人挽留,这听上去有些可悲,但这确实能够解释为何浪潮大人总是对我视而不见,也许就如同渡鸦先生说的那样,我实在是华而不实,脑内空空。我或许需要找些东西来填满自己,而流水自然不能作数,我想我需要沙子与泥土。
看来渡鸦先生的提议一点不错,反而应该感到惊奇的是我竟然觉得自己能够比这位年长的智者更为聪慧,我想要露出自嘲的苦笑,但我的嘴唇已然被那冰寒彻底冻结,接下来便是我的双目,双耳,最后是我仅剩不多的颅内辉光。我的一切都如同被翻了一半的书本,我曾经看到一些船客会往其中加入一种叫做书签的东西,他们告诉我那会使书中的一切静止不动。
在一整个夜晚,他们都会枕着那厚重的书本睡去,知道骄阳那不算温暖但着实明亮的光线重新照在书页上才会用自己那温暖且干燥的手将那书签抽出,于是那故事,至少根据他们读给我听的那些来看,便会再次生动如同游鱼与飞鸟,而这次让我重新游动起来的自然也是阳光,只不过对于我来说骄阳那一触的温度便已然足够,但真正使我苏醒的却是喉中干渴。
不,不仅如此,我的皮肤也因脱水而起皱萎缩,我的鳞片纠缠到了一块,因此我只要动作大些它们便会在我的身上留下深红的印记,我的手指似乎比起从前更加灵活,但那不是好事因为我能够清晰的感觉到我指间的鱼鳍正随着我的每一次弯曲手指而片片碎裂如同被晒干的过头的鱼皮或是枯叶。是的,我曾学着那些船客制作过书签,但最后它们都会碎裂如冰。
我的衣物大约是在被浪潮冲刷的过程中破碎了,我能够感觉到我身下的松软,痒痒的很不舒服,我想那应该就是所谓沙滩的感觉,比起海洋它们更愿意接纳我一些,只不过它们实在太过热情,我能够清晰的感受到水分被自我的皮下流失,为我的新朋友们所啜饮。我想我或许应该赶快坐起身来,在骄阳大人将我烤干如同搁浅之鱼之前,但这温暖实在令我贪恋。
我的眼前出现了彩虹,我的呼吸愈发急促,我的双耳摇晃的如同扇子,但这一切都不能拯救我即将干涸的皮肤与已然退化的肺,我是一条搁浅的鱼,我所需的仅仅只是足以润湿皮肤的清水,或是酒水以及其他,什么都可以,但这在我无法以自己生着连蹼的双脚站起来的情况下,这简简单单的需求便成为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幸而我遇上了一位想要搭船的旅人。
那旅人知晓我的困境,也为我带来了救命的甘霖,即使那烫的使我的皮肤发红,我猜若是他倒的再快些,说不定还会为我的背燎上几个大泡,但毕竟是救命之恩,我不该如此挑剔,于是我自然赶忙向他道谢,随后被那扑面而来的热力吓退了海边,海浪再次捉住了我的脚腕,我脚趾间的蹼因为吸水而再次活跃,我低头看向手背,我的鱼鳍也回复到了往日的青翠欲滴。
死里逃生的我终于能够安下心来望向那浑身热的惊奇的客人,哪怕是湿润的海风也不能使他凉爽分毫,我猜那是因为他的身侧盘旋着一只鸟儿,它的羽翼如同以燧石雕琢版闪耀,而其上的图案则流淌如同尚在燃烧的岩浆,而翅根的绒毛则干脆是成簇的火花。那是他的旅伴吗?我猜他是因为怕冷才与之同行,因为哪怕如此大的日头,他依旧衣着厚重且戴着兜帽。
“先生,您往哪儿去?”我热情的招呼道,同时我也找到了我的小舟,它是个忠诚的朋友因为它从不离我太多的步数,而此刻也依旧如此,谢天谢地他没有因为我的一时冲动而离我而去。“弥阿。”那客人的声音很是沙哑,语句也简洁明了到堪称寡言少语,仿佛吞下了烧红的炭火烫伤了口舌,而他要去的地方也不寻常,我知道那条道路却从未真正亲身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