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雄主和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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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狂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杨镐却丝毫没有在意他失礼的模样,只是一边清理着衣袍和头发上的污泥,一边微笑的看着他。过了好一阵,努尔哈赤才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鄙夷的看了杨镐一眼:“还以为是个有本事的文士,原来不过是个大言欺人的疯汉!”说着冲一旁的戈什哈招了招手:“领你旗下去做个阿哈。”随即转身便要离开。杨镐见拿着麻绳过来的戈什哈,皱了皱眉,朝着努尔哈赤的背影喊道:“头领先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再走不迟!此次辽东军会同建州女直大举进剿海西女直,所为何故?”“海西诸部侵扰大明疆界、劫杀商民,义父忍无可忍,故而举兵进剿......”努尔哈赤皱眉转过身来:“此事人人皆知,又何必问?”“人人皆知,便是对的吗?”杨镐冷冷一笑:“李成梁是个聪明人,女直诸部,是他辽东军的稻米钱粮,他从来不会竭泽而渔,总是留有余地。”扫了一眼凌乱的战场,杨镐冷哼一声:“可这次却如此赶尽杀绝,甚至前所未有的深入海西女直之地,逼得诸部不断北逃,头领,您可知这李成梁为何突然转了性子?”努尔哈赤默然不语,这也是他一直在疑惑的地方,这次李成梁发了疯似的追杀海西诸部,而且下手毫不留情,哈达部头领王台引兵投降,结果被李成梁全数坑杀,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李成梁似乎憋了一口气,要将海西女直一网打尽。“因为他感觉到了危险......”杨镐没有等努尔哈赤的回答,自顾自地回答着:“万历元年,皇帝差王崇古组建军校,随即在天津组建新军,万历三年新军北征收复河套,诸边反乱,京师白莲教乱,京营、山西、大同镇、宣府镇、固原镇等地边军及卫所以天津新军为蓝本改制整编,直到今年,边关诸省及诸部边军基本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整编改制。”“除了辽东军!”杨镐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辽东军情况特殊,公募之兵少而私募之兵多,辽东地广人稀,军中骨干精锐人人都是地主,整编改制便要动他们的利益,故而辽东军中是齐声一致反对整编改制,李成梁作为他们的门脸,自然是站在他们那一边。”“辽东形势复杂,地势上毗邻京畿、山海关内是一马平川,辽东军在旧边军中军力首屈一指,女直、土蛮、科尔沁诸部犬牙交错,时时犯边,朝廷事多,不能陷在这泥坑里,故而为了保证辽东稳定,一直没有对辽东军下手。”“但如今却是风云突变,天子征伐蒙古诸部成功,蒙古、西域、青藏平定,大明北方西方的威胁尽数解除,头领,您说大明腾出手来,视线会放到哪里?”“新军战力强悍,以大同新军一部两万人便能力抗鞑子十万精锐,可谓天
下无敌,天子手握如此强军,还需要什么卫所、什么边军?整编改制会逐步推广到整个天下的卫所和营兵中,辽东又如何会例外?”杨镐将拜音达礼的人头收拾干净,放在王机努的尸体上,噗嗤一笑:“所以李成梁急了,不,他儿子是天子的爱将,此次征伐蒙古诸部还立下大功,他没什么好急的,应该说辽东军里上上下下的头头脑脑们急了,他们得证明自己的价值,在未来的整编军改中争一个好位置。”“这次征伐蒙古之战,各部新军自不必说,就说几个边军,甘州的杜松部全收关西诸卫,斩俘五万有余,陕西尤继先部攻略青藏,斩俘也有万余,蓟镇戚继光部全收察哈尔之地,俘虏土蛮部札萨克图汗,斩杀哈喇嗔部青把都儿筝、朵颜部长昂,斩俘四万余人,只有辽东军,科尔沁部直接北遁逃走,他们只捞到几百颗人头。”“所以他们才会撺掇着李成梁发动这场攻伐海西女直的大战,所以这次辽东军才会发了疯似的追杀海西女直诸部,所以才会不分男女老幼一概杀尽,辽东军就是要用海西女直诸部的人头,向朝廷和天子证明他们战力并不弱于诸军,他们还有足够的价值,去交换一个上好的前程!”努尔哈赤恍然大悟,盯着拜音达礼的脑袋看了一阵,问道:“先生说我会有刀斧加身,这刀斧便是辽东诸将求的那个前程?”“头领果然是有勇有谋!”杨镐微笑着点点头,站直了身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嘉靖年间蒙古左翼东迁、海西女直南下,辽东局势日益败坏,嘉靖帝一心玄修、朝局败坏、国势倾颓,又受困于俺答和倭患,无力处置辽事,只能采取‘居停主人、东夷之长’的政策以稳固辽东局势。”“头领,曾经海西女直哈达部的王忠,如今你们父子,都是明廷选出来的‘居停主人和东夷之长’,代明廷管理各个部族、协助明廷打击不听话的部族,此事您应该清楚。”“李成梁以往之所以时时留手,明廷明知尔等兼并小部、抢夺敕书、指使麾下冒用敕书入京朝贡,却始终不闻不问、刻意纵容,便是因为此政策,朝廷用这些小恩小惠和刻意纵容,来保证辽地大局的稳定。”“隆万年间,朝廷忙于改革新政、边关平叛、南洋开拓等事,一时也无暇顾及辽事,便依旧沿用了这条政策,海西女直坐大,李成梁便扶持你们建州女直当这‘居停主人’,头领,您才有这机会做了李成梁的‘奴儿’!”努尔哈赤皱了皱眉,压下怒火问道:“所以,刀斧何在?”“头领,时代已经变了!”杨镐叹了口气:“天子和张居正把国内的反对派压得透不过气来,新政施行这么多年,也算有些小成,所以他们才有胆子征讨蒙古诸部。”.“蒙古平了、西域平了、青藏平了,压在大明头上的巨石被踢开
,朝廷便能专心辽事,叶尔羌那般的西域强国都被灭了,四分五裂的女直诸部难道能挡得住新军的兵锋?朝廷还需要什么‘居停之长’代管辽地?头领,你们还有什么利用的价值?”“李成梁是个聪明人,他会把你们最后的价值榨干,海西女直被攻灭后,环顾整个辽地,还有谁能给辽东诸将送功绩、抬身价?头领,刀斧已经悬在你们建州女直的头上,就等着砍下来了!”杨镐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拜音达礼的头颅和王机努的尸体:“王台、王机努都是愚钝之辈,总觉得他们对大明还算恭谨,李成梁再怎么也会给他们留条活路,所以仗打败了,王台领兵投降、王机努率军北遁,结果下场您也看到了,海西女直中只有拜音达礼一个清醒的,可惜也不得好死......”努尔哈赤咬着下唇盯着二人的尸体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声:“依先生所说,我建州女直,岂不是死路一条了?”“那倒未必!”杨镐微微一笑,继续指点江山:“头领可知西夏的李元昊?彼时大宋正处于仁宗盛世之时,拥兵百万、国势昌盛,结果李元昊起兵称帝,便立即把大宋繁荣的表皮撕了下来,露出里头三冗愈烈、兼并无度、民弱兵弱的昏混衰世。”“如今的大明和当年的大宋其实无甚差别,看似烈火烹油、中兴盛世,实则内部问题愈演愈烈,外表还是强壮无敌,内里其实虚弱无比。”“科举改制、毁禁书院、禁止文会,推广自然杂学、设立官校,动了‘士’的利益。”“清丈田亩与一条鞭法,还有正在河南施行的摊丁入亩,海外巨量的粮食涌入,粮食飞速贬值,动了‘农’的利益。”“淮扬商行的工厂,挤垮了众多小户人家的手工业,沿海普通工匠根本无法与之竞争,只能关门歇业,动了‘工’的利益。”“开海、天子组建商会垄断产业与民争利、新币制、新税制,动了‘商’的利益。”“还有‘军’,新军整编改革,旧军免不了要淘汰不少将帅官兵,这些人除了当兵吃粮别无他用,砸了他们的饭碗,定然会闹起来,当年白莲教之乱那么多京营乱军参与其中,不就是因此缘故?”“士农工商,加上军,无数人因新政而利益受损,其中有高官显贵,有我这般小门小户出身的读书人,有自己都养不活的农户佃户,随着新政的不断推广和深化,这些人只会越来越多,迟早会闹出一波波的乱子......”“这些都太过遥远了!”努尔哈赤打断了杨镐的话:“先生,我知道大明有多大、多强,我们建州不过是个偏鄙小部,就算大明乱成一团,我们建州女直也不可能像忽必烈那般入主中原!”“的确,但您可以如当年的李元昊和成祖年间的黎利那般,做这辽地之主、开邦立国!”杨镐嘴角笑容愈发浓烈:“天子不
是宋仁宗,张居正也不是韩琦,他们稳得住局势,但也会被牵扯大量的精力,正因如此,新军纵使天下无敌,却只能速战、无法久战,大明国内一个火星就可能引爆一场动乱,没有新军在各地弹压,这乱子就很可能波及全国、愈演愈烈。”“所以新军不能陷在泥潭里,若是战事延绵日久,便只能如北宋那般和议退兵了!”杨镐哈哈一笑,胸有成竹:“这辽东就有一个天然的泥潭,正好为头领所用!”“头领久在辽东,应该比在下清楚这辽东的情况,辽东军军力强盛,全靠掠夺卫所军户和辽东百姓,辽东的军户百姓辛苦耕种所得,除了要缴纳朝廷的苛捐杂税,还得缴给那些名为锐卒、实为地主的家丁私兵田租,本就是苦不堪言。”“自万历三年黄家逃遁女直之后,帮着女直各部走私军器火炮以牟利,辽东战事愈加频繁,又兼新军崛起,辽东军倍感压力,于是掠夺压迫更甚以往,军户百姓出了田租赋税,公私之差也是日增月益,百万辽民为越来越多的徭役所逼困,如被山岳压顶,不知何时便一命呜呼。”“除此之外,辽东军的家丁私兵装备精良,但每逢战事却驱饥寒之卒,置之锋镝之下,又以乱刑治军,卫所兵卒肆意凌辱杀害,战事之中又常杀良冒功,辽民愤怨之极,势且离叛。”“头领,海西女直和你们建州女直这几年收纳了多少逃来的辽民?尔等驱使其如猪狗,此辈却任力开垦,不差不役,视为乐业,可见辽东压迫之烈。”“天子有句话说得没错,人心便是天命,在这辽东,谁能为军户百姓做主,谁便是辽地的天命之主!”努尔哈赤眯了眯眼,冷冷一笑:“先生是在鼓动我造反啊,先生恐怕是找错人了,我爱新觉罗家世受皇恩,忠心耿耿为大明镇守边野之地,义父待我也不薄,我绝不会叛明造反的!”“是吗?”杨镐也冷笑了起来:“那头领您为何要悄悄收留那姓黄的晋商,又为何要不遗余力的走私仿造火炮军器呢?”努尔哈赤一愣,随即再一次放声大笑起来,而这一次,杨镐也随着他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努尔哈赤向一旁的戈什哈招了招手,吩咐他将所有的俘虏统统放掉。“乌拉部有所准备,辽东军就不会冒险追过松花湖,以免孤军深入,海西女直能保留些元气继续抵抗,李成梁就暂时不会管我们建州女直的事!”努尔哈赤苦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烁:“先生说的这些,我也明白,但玛法一心托庇明国,没有分毫警觉。”“要成先生所言之事,就得壮大建州、统合女直诸部,玛法便成了拦路虎,啧,黄先生这些年经营的那些关系,也到了该动动的时候了!”万历八年六月,李成梁率辽东军会同建州女直攻打海西女直诸部,辽东军在追击海西女直溃兵时,误将建州女直领袖
觉昌安所部当作海西女直溃军而攻杀,觉昌安及其子塔克世为明军所杀,其孙努尔哈赤承袭其位,指责为明军带路的尼堪外兰误导明军以致父祖惨死,起兵攻之。万历八年十一月,努尔哈赤以火炮轰垮图伦城木墙,尼堪外兰被手下将帅擒杀,建州女直遂归于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