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那个人,神父,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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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走在冰天雪地里，一边咒骂着这鬼天气。我可以大声骂，怎么骂心里痛快了，就怎么骂。这里没有别人。我为什么不能骂呢？我可以怨天尤人，特别是这鬼天气。可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是我要来这里的。我以为冰天雪地没什么大不了。我太高看自己了。
胡乱地骂着，抱怨着，咀咒着，让我保持清醒。我不能在抵达公交车站台之前，再一次倒下去。如果我不幸又倒下去，很有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这样的话，我就没法搭上下一趟过来的公交车，离开这里。这么一来，我就会被冻死。接着，被埋葬在这冰天雪地里。
比起因为内疚而自责，丧失斗志，向外找原因，抱怨外面的环境，更能激起我的斗志。而在这冰天雪地里，没有比斗志更重要的了。我能否幸存，全靠这一口气能否坚持到公交车开过来。如果一味地抱怨，显得修养不够，不符合君子的形象。我得换一种方式，用求生的意志来自我激励。
我能行。我可以。我做得到。没有什么能打败我。
我还可以唱歌。只管大声唱，至少要让自己能听见。耳边风雪的声音很大，几乎要让我的耳朵聋掉了。可如果我唱歌的声音不能大过风雪的声音，我就会丧失斗志。我不能战胜风雪，就会被风雪埋葬。这场仗，我不能输！
我想起十年前，当我还是个十八岁的青年，我无所畏惧，大声歌唱着，从一座山，走到了另一座山。我一个人在黑夜里，走在泥泞的路上，心中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有过类似的经验，所以我才敢一个人到异国他乡来。即使我早就厌烦了这冰天雪地，但我并没有害怕它会将我埋葬。我肯定能活着等到第二年春天，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找到佳佳，两个人一起看樱花。
走路使我身体发热，不至于在风雪天气里被冻住。我在公交站台上等了半个小时，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一刻也不停歇。如果我停下来，会很快失去身体的热量，被冻死在这里。
公交车在我面前停住。我看了一眼司机，走到他跟前。
“往后走。”司机说。
车里开了空调，很温暖。我需要点时间，缓和身体，让几乎冻僵的身体恢复活动能力。
车内少有的几个名乘客，看见我都极力躲避，避免与我目光接触。我选了一个单人座位，艰难地坐下来，喘着气。
“瞧他那模样，没在外面给冻死，已经是万幸了。”他们议论纷纷。
公交车一路往前开过去。每路过一个车站，都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每个人都在抱怨这鬼天气。
“如果没有这趟公交车，这冰天雪地里，不知道又要多出几具尸体。”
他们打量死人般，警惕地看着我。
如果是在平时，我一定会很愤怒。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刚才都经历了什么，我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他们张口就来，讲些无关痛痒的话，一个劲地猜测我的身份，把我当作逃犯。
我不在乎。我没那个精力去在乎他们的闲谈。我也不会在心里有什么挣扎。我精力有限，需要好好休息。在冰天雪地里穿行的这辆公交车，是我暂时的安全屋。我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好好休息。
我不在乎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也不再议论我，将话题转移到了外面恶劣的天气。如果不是有事，谁会在冻死人的天气里，到外面来呢？
“在家里实在憋不住了，要出来透透气。”也有人这么说。
“你这是闲得慌，可别把自己冻死在外面。”
也有去拜访附近的亲戚的，着急得不行。
“这地方，就这么大。亲戚们一起过来的，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但经常走动。昨天晚上打电话说，身体有点不太舒服。结果上午打电话过来，说人不行了，也没法送医院。”
“怎么回事？”
“急发心梗阻塞。人年纪也大了，硬是没扛过来。”
“多大年纪？”
“九十八岁呢。”
“哎呦，高寿呢。”
“可惜死在这里，冰天雪地的，也回不了国。老人家生前心心念念，要落叶归根。就算拿着骨灰，也要回乡去。”
“是那么个意思，是情怀。”
过了儿会儿，有人说“我到了”。司机停车，让他下车。车上本来没几个人，几次停车后，只剩我一个人。司机走到跟前，看着我。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
“我可不想留你在这里给冻死。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司机说，“这附近有个寺庙，会接受你这样的流浪汉。你今天晚上到那个庙里去吧。”
司机走到他的座位前，将挂在上面的大棉袄拿下来，递给我。
“穿上这棉袄吧，别冻死在去庙里的路上。”
除了感谢，我还能说什么？司机将我扔在这里，我得自己走到他说的那个寺庙里去。我这个状态，确实不宜长途旅行。只要有个容身的地方，我就应该去，好好调养身体。至于以后的事，等身体调养好了以后再说。漫长的冰雪季节才刚开始呢，还有三个多月，我着什么急？
我往前走了差不多五公里，真的是漫长的路，比我这一生以前走过的路，都要漫长。大概是冰雪天气，放大了我对这段路的艰难感受。公交车司机没有骗我，前面真的有座寺庙。
我再一次懊悔。我何苦来这种地方，受这种苦呢？可我又想，既然选择了，就要去承受，不能埋怨谁。我不是还活着吗？前面就是寺庙了，只要敲门，人家肯定会收留我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寺庙更是如此。我相信我有这份幸运。如果他们不收留我，今天晚上我就会被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他们肯定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