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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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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历三月,夏历正月,本是一年之中天气转暖,农人准备春耕的季节,历来少有战事。但此时大河之阳的棘津左近却有一队军旅已在此宿营三天之久,正是卫州吁的共地之师。

“公子,大河快要开化了,我们该何去何从,还要公子定夺。”

说话的是石厚。卫州吁三人自从朝歌归共,就开始犒赏军士,整编仆役,并于大河未化之时赶到此地。对于此,卫州吁等人是有计较的:他们仍是计划讨伐郑之北鄙,打算在此渡河,其一是因为廪延城紧靠棘津,打下廪延,如之后战事不利,在大河化冻之后就可以随时退回河阳,不会被郑人之兵包了饺子,这是军事考量;其二则是卫州吁想要对朝歌方向做一番试探,看经过庄庙之事后,邦君卫完会对他擅自出兵做出什么反应,而廪延地处朝歌之南,可以很快得到朝歌的反馈,这就是政治考量了。

正因为如此,卫州吁在此地一共等了三天。此地离朝歌不远,如果卫完最快速度做出反应,应是昨日就有结果才对。但直到今日,卫州吁仍没有等到朝歌方面来人,而黄河却快化冻了。化冻之初,人不能浮冰而过,渡船也不成,反而会错失战机。这也是石厚要卫州吁定夺的原因了。

对此,卫州吁也没有纠结,直言道:

“朝歌今日再不来人,明日我们就浮冰而渡,先攻下廪延再说。我那兄长优柔寡断,说不得正不知如何是好。他如不干涉我等,我岂会专门找他麻烦?”

石厚与郑滑皆颔首不止。虽然三人对于这次出征可能出现的不同情况皆早有定计,但如果不用非与朝歌方面翻脸,三人还是乐见其成的。

就在此时,有侯奄乘传车而入,往大帐而来。三人互相对视片刻,石厚向前拦住传车,问道:

“有何军情?”

“朝歌方向有师往我营而来。”

“打何人之旗?有多少乘车?”

“是邦君之綪筏,有一广之众。”

卫州吁三人听得是卫完自来,且只率三十乘车,又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都紧张起来。无他,有一个预案正对应此种情况,且是最为激烈的预案。

挥手清退四周之人,卫州吁终是起身,在帐前踱来踱去,犹豫不定。待走了几个来回,他忍不住看向石厚与郑滑,发现石厚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反是郑滑迎面而对,恳切而言:

“此时之事,正如公子彼时所料。公子为我父子多次讨郑,滑铭感五内。虽然我等有大义名分可倚靠,但只以共地之师,多是不能成事的。更何况,还有朝歌方面的多方掣肘。

“公子,自我父子这些人流亡于共,我日夜都盼着堂堂正正的回到郑邦。但我也知道,眼下的大事,或者说我们此次出征,难道不是存了成就大事之念么?此次滑自带我家敢死之士前来,就是为了助公子成就大事。却不想此时此刻,公子你却犹豫起来。难道公子忘了你当时的坚决之意么?还是事到临头,公子有了惜身之念?”

郑滑问的不客气。卫州吁尚未回答,石厚却抬起头来,冷对郑滑:

“公孙是郑人,自不在意我卫邦之事。此事如有不协,非但危及主公,也会乱我卫邦。厚自不惜身,却要为主公计,为邦国计。”

“哼,到了今日你反而忧邦忧主了,也不知道此事最早是谁的主意。为了大事能成,我已经将计划悉数告知属下诸人,今日如言行不一,我多是无颜再留在卫邦了。我一个流亡之人,对此并不在意,却不知子重你能不能忍下我属下们对公子与你的嘲笑。”

“你……”石厚大羞,以手指郑滑,却无言以对。

“够了!”

卫州吁止住了左右二人的争吵,眼睛却死盯着郑滑。郑滑眼神迎上,毫不示弱,似有不如他意,他便要转身就走。

这对视没有持续几秒。下一刻,卫州吁朝着郑滑俯身便拜:

“谢公孙激励州吁,使州吁有所决断!”

言罢,他起身转向石厚:

“你忘记你父亲的言语了么?我没忘记姜氏对我之语,我心不能平!”

石厚听得此言,为之一振:

“主公之辱,臣之死罪。何况我心亦不能平!请主公吩咐!”

“公子请下令!”

“依计而行而已!子重,你去营前迎一下我那位兄长。公孙,你引郑邦之士来此处。”

说罢,卫州吁转身走向大帐,且将腰侧铜剑连壳取出,丢在大帐之前。

“主公为何不佩剑?”

石厚诧异,上前捡起此剑。

卫州吁头也不回:

“对付我那兄长,焉用剑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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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之外,卫完着甲立于车上,俯视石厚。

“州吁何在?”

石厚躬身以对,不敢抬头看向邦君:

“州吁正在账内祭拜先君,听闻君上至此,让陪臣在此迎君上入内。”

卫完焦躁且无奈,他本懒得理会他这个不听君命的庶弟,却被众人劝谏个不停,说卫州吁不把邦君放在眼里,此次一定要惩治于他。尤其是嫡母姜氏,上次受了卫州吁的委屈,这次非要让卫完处置于他不可。卫完无奈,也担心派其他大夫前来处置卫州吁反而会横生枝节,索性自来处置。他已经下定决心,这次一定把卫州吁带回朝歌,以家法处置于他。

现在看卫州吁借口祭拜先父不出来相迎,想到他私自带走先君神主一事,卫完更是怒极。这件事仍是他替卫州吁背锅,连夜找了工匠,做了一个新的先君神主,才把烝祭对付过去。

于是卫完使车御打马驱车,便入了军营。石厚自是不敢阻拦邦君,他引着众人穿帐入内,来到中军大帐。帐门紧闭,大帐之前预留的空地不大,已有不到二十个甲士持戈左右而立,容不得这三十乘戎车。卫完挥挥手,自有人引一众人驾车去他处休息,只留下卫完的亲卫三十余人护卫在他身边。

卫完迈步就要进入账内,却被他的车御拦住,并示意石厚进账内叫卫州吁出来。虽然卫完觉着车御多此一举,却也不再着急进去,只看石厚进得账内,约么片刻,他又只是自己出来。

“州吁呢?”

“陪臣有罪,不敢打扰州吁,请君上亲自过目。”

说着,石厚撩高了帐帘,侧身请卫完向内看。只见账内空旷,只正位筑有一低案,案上正摆着他从庄庙中私自带走的先君庄公之主。案下,卫州吁一身素衣,头触于地,跪于席上。

卫完大感头痛。他这位庶弟从早就惯用先君之名来抗衡嫡母姜氏,这次竟然用到了他身上。此时唤卫州吁出来,以卫完的经验,他是决计不会出来的。但若使人硬拖他出来,又是对先君之主不敬,他卫完干不出来此等事。想了一下,卫完终是暗叹一口气,吩咐车御率其余所有人离远一些,然后扶剑走入帐中,落下帐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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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完进得账内,见在先君神主之下,卫州吁跪于侧方,正位则留了个空席。心知这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卫完干脆跪入此席,却因为全身着甲,不能大拜,只是对神主行了素拜之礼,而后就转过身子朝卫州吁叹道: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我绝不欺你;有君父看着我兄弟二人,我也不敢欺你。”

听得此言,卫州吁更向神主一拜,才转身面对卫完。二人四目相对,卫州吁见卫完神情恳切,想起前次兄弟二人把酒交心,心下黯然,也如卫完一般,一声长叹:

“哎……姜氏要定我什么罪?”

卫完听罢摇头道:

“岂是母氏要问罪于你?你这次擅自将先君之主带离先君之庙,须瞒不过诸位大夫。此事将以家邦之法问罪于你,我也是无能为力。”

看卫州吁面色趋冷,卫完又紧接着道:

“但你也不用忧心。左右无非是鞭于太庙,收回封邑,禁足于朝歌。过个一年半载,或狄人再来侵扰,我自会许你将功折罪,帅师迎敌,而后以功以亲重封于你。”

卫州吁听罢,低眉冷道:

“如此是多谢邦君之恩了。”

被庶弟怼了一个软钉子,卫完也不生气,恳切道:

“寡人还是那句话,责罚你的是家邦之刑,我为一邦之君,如何躲得?但寡人亦是汝之兄长,量我之力,对你维护一二也是无人可说的。只盼你经历这些困顿之后能长进一二,不要总是让人担心。”

说着,卫完看向先君神主,微微出神,

“我知道你心不平。你总言嫡母待你不公。你与你母亲和嫡母的恩怨我也清楚。但,人生于世,有几人未遭过委屈?

“我也是庶子,少时就由我母亲教我进退,从没有过任何奢望,毕竟有孝伯为太子,父亲又正年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嫡子。但后来孝伯早夭,我得了嫡母收养,才假为太子。但我发现,我的一应规制,和父亲宠爱的幼子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你觉着我心能平否?”

卫州吁知道卫完说的得宠幼子便是他自己,长了嘴想要接话,却终是无言。他从来没有用这位兄长的立场来思考过,自然不知道作为太子的他,也有那么多的不平之意。

“呵呵,你也自然不知道,父亲临终之时,交代我要好好看顾于你……”

卫州吁失色。他一直以为,卫完之所以对他更为容忍,是因为他能于武事,卫完想以他为倚靠,但现在有了新的说法。卫州吁不禁仔细打量他的兄长,见卫完神色坦然,心知此事不假,也无须作假。

“但嫡母之恩难报,所以我也只是尽力维护你罢了。哎,如果有不负父母的两全之法就好了。”

见卫州吁神色郑重,应是听进去了他说的话,卫完略微放松,续道,

“我之所以说这些,只是让你知道,这天下不平之事甚多,岂能事事都尽如人意。进不得的时候,就该向后退一退,徐图来日再进。你现在就是该退的时候,我作为你的兄长,也必须让你退下来,以保有用之身。父亲在上,必会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说罢,卫完不再看卫州吁,重新转回身子,望向先君之主,不再言语。

这一番肺腑之言,说的卫州吁心中千回百转。理智上,他知道他的这位兄长说的都是对的,他应该接受惩处,以退为进。他也不该心有不平,照卫完的说法,上至天子,下至黎庶,包括他卫完自己,人人皆心有不平,还不是都忍了下来?

卫州吁重新望向先君神主。父亲应该是极喜欢他的,所以临终之前还嘱咐继承人善待他。但,既然父亲没有真正的嫡子,为何不能立他为太子?

是姜氏!

他父亲不喜欢姜氏,但是姜氏是齐邦贵女,代表了齐邦之志。所以,虽然二人无子,但他父亲还是让姜氏收养子为嫡。而他父亲宠爱他母亲,也宠爱他卫州吁,姜氏必是深恨,才逼死他母亲,才处处与他为敌。

至于他的这位兄长……

想到这里,卫州吁开口询问。但他仍是看着先君之主,没有转身。

“兄长,当着父亲之主,州吁有几个问题,想知道兄长的真心话。”

“你问吧。我不骗你。”卫完也没有扭头,同样是对着先君之主说话。这就像兄弟二人通过庄公之灵来交心一样。

“父亲与姜氏,还有你的母亲,你最感激谁?”

“……”卫完不答。

“父亲当面,请兄长告诉我,告诉父亲!”卫州吁的声音略略提高。

“是嫡母……”

卫州吁心中一沉。过了片刻,他继续问:

“兄长知道我母亲是如何故去的么?”

“……我知道。我不能说。”

卫州吁之母死后,众人只和他说是其母亲暴病而亡。卫州吁看过其母小敛之后的遗体,没有外伤。但卫州吁不信母亲会暴毙,这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父亲当面,也不能说?因为姜氏?”

卫完沉默。沉默便是默认。

面对沉默,卫州吁没有深究,继续道:

“最后一问,问后我就没有遗憾了。”

“你问吧。”

“如果我杀了姜氏,你要如何处置于我?”

卫完皱眉,沉吟良久,他方缓缓低声道:

“寡人绝不会让此事发生。”

似乎是这最后一问触碰了卫完的逆鳞,他不耐烦的起身朝帐外走去,边走边道,

“问完了就和我走吧。”

卫州吁目视卫完,眼看卫完要走到大帐门口。这一瞬,仿佛许久许久,卫州吁终是开口:

“兄长且慢!”

卫完停步转身,见卫州吁低头续道,

“州吁还有最后一语,要告诉兄长。之后任由兄长处置。”

“哎,说吧。”

“兄长请入席。”

卫完无奈坐回席上,却看卫州吁转过身子对着自己,慢慢抬起头来,眼神却并不和自己接触。

“是何言语?”

卫完一边问,一边盯着卫州吁看,发现他整个身体有些颤抖,嘴角随着颤抖慢慢咧开,眼睛正在失去焦距,整个表情开始变得可怕。卫完一哆嗦,右手下意识的就向腰间宝剑摸去。

“砰!”

卫州吁突的撞向卫完。头和头相撞,发出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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