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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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石厚受到的冷遇不同,卫州吁在朝歌城门处就被邦君卫完的亲近小臣接住。妥善的安置了卫州吁的随从后,小臣恭敬的将他引至卫完宫中的小寝。
卫完应是接到了消息,早已在小寝内排开了宴席,更亲自立于屋门口等他这位庶弟到来。卫州吁见邦君竟然亲迎自己,这一整年的抱怨早就扔到了脑后,急趋向前,于阶下躬身行礼,口称“臣不堪也”。
躬身低头的卫州吁没有马上等来卫完的回话,正犹疑之间,却看到了卫完的双脚依次迈步而下,站定在只比自己高一阶的台阶上,这已经是标准的“降阶而迎”了。卫州吁正感慨间,又有两只手轻扶住他的双肩,向上微微用力,同时有卫完的话语传来:
“‘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我弟且不要多礼了。”
被闲置了整整一年的卫州吁惊愕的抬头看向自己这位邦君兄长,入眼的,是一张面露笑意的脸。他鼻子一酸,差点把这番委屈直接倾倒在众小臣环绕的当场。好在卫完约么是看出来他这位庶弟的小情绪,口称“入内再言”,就携着卫州吁的手进了屋子,并以目示意其余人不要跟着进来。
寝内以主客而非君臣之礼布置了两案,卫州吁被其兄哄地已经快要找不到北,晕晕乎乎地就被按在客位。等卫完坐稳主位,微笑看向卫州吁时,卫州吁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当然,这些都在卫完预料之内,他按照此前所想,温言相询道:
“这一年很憋屈吧……”
想卫州吁也是三十几岁的八尺男儿,竟被这一句话说破心防,方才好不容易忍住的泪,终究还是满了眼眶,只差溢出了。他不由得低头遮掩,起身拱手相对:
“臣弟……臣弟……”
卫完见卫州吁如此失态,本有的九分计量随之烟消云散,只就着还剩下的一分真心慨叹道:
“惩处你的,是一邦之君。怜惜你的,只是个无能为的兄长罢了……吾弟,且不要做小儿女之态,且满饮此觚,今日只是你我兄弟之宴!”
一觚饮罢,兄弟二人推心置腹,互诉衷肠。开始是弟弟诉苦,说自己对兄长、对家邦忠心耿耿,只盼以有用之身替兄长宾服四夷,耀武诸夏,却深恨不能被兄长所理解;又言其对郑伯这种囚母逐弟,不尊天子之人实不能忍,劝卫完顺天应人,讨郑以彰大义;再言郑邦野心勃勃,欲全取河南之地,燕邦、滑邦等小邦一日三惊,卫邦正应济弱锄强,使一众小邦归心,为其南面屏障云云。说到激动之处,卫州吁以手拍案,咨嗟不止。
对于卫州吁的抱怨,卫完照单全收,重加抚慰,且每听一段就自饮一觚酒,颇有以自饮代自罪之意。卫州吁知道他的这位兄长酒量一般,平日饮酒很是节制,而今日之放浪形骸全是因为自己,渐渐的也再没有愤懑之气了,反而开始劝卫完少饮。
到了此时,卫完方才坦诚向他这位庶弟倾诉自己的难处。所谓一邦之君,上有天子之命、嫡母之恩须报,中有权衡内外、友善邻邦之责,下面还要调和诸臣、教养百姓——上中下俱系于己身,没办法凭一己好恶行事。而他以往对卫州吁的限制打压,完全不是其本意。
又许愿将转封、厚封卫州吁,以他为卫邦的北鄙屏障,专心对付狄人,等立有大功后则可以入朝为卿。到那时候则自可以卿大夫之身推动朝堂之事,助他卫完绥靖家邦、光耀先祖云云。
兄弟二人如此交心,免不得又饮了数觚酒,卫完终是醉倒于席上。卫州吁呼入小臣来伺候邦君不提,自己将要离去,却被卫完近臣告知,邦君已收拾了一间屋舍用来让卫完留宿。
卫州吁自无不可,让小臣于前带路,他自后面跟随。夕阳西沉,一阵寒风吹过,卫州吁打了个冷颤,终是酒醒了几分,想到席间嫡兄之言,不知是真是假,或是几分真、几分假。他心下微动,便向宗庙方向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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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邦先君庄公的祭庙建成不过十余年,却已经显得老旧了。卫州吁对这里熟悉得很,他父亲庄公亡故之时,他还是个弱冠青年。因为君父之死,他的地位一落千丈,平日供给给他这位得宠公子的财物一下子少了七八成,甚至比同样庶出的其他几位公子还少许多。当然,此事对于卫州吁还不算是大事,让他最为愤慨的是很多先君近侍,乃至外朝大夫们,这些人一夜之间对自己的态度就变了个天,从讨好到避而不及,真真让他感受到了人情冷暖。
年轻的卫州吁对此也有所预料,毕竟,他母亲作为父亲的宠妾,早早就担心这一天的到来,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他最不能忍耐的则是他母亲的生活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新君日日服丧,不理世事,嫡母姜氏重新掌控了宫中之事,多方为难卫州吁之母,而其母如今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儿子。
于是,每当卫州吁之母受了姜氏的刁难甚至惩处,他就会来父亲的祭庙中哭灵,闹得宫内宫外,众人皆知姜氏苛待先君之妾。而姜氏也与他在庙内发生过多次冲突,卫州吁仗着自己服丧孝子的身份,只是在先君神主前卖惨,用以抗衡进位为太夫人的姜氏之威。新君、宗正、一众大夫都劝解过二人之争,一来二去,姜氏也不好再为了打压其母而坏了自己的名声,卫州吁也算是尽自己之力维护了母亲一二。
可他母亲还是在两年之后过世了。
跪坐在父亲神主前的卫州吁回想母亲去世时他疯狂的哀痛,以及在此处大骂姜氏,以至于被其兄在先君的神主前用藤条抽打自己之事。那次,卫州吁闭了嘴,认了错。他后来后悔过很多次,他不怕疼,他怕的是这位嫡兄当时凶恶的眼神,怕公子的身份也护不住自己的平安。当他闭嘴后,姜氏看着他不停冷笑,他不敢忘。
然后他就被远远的封在了共地。如果自己老实一点,当个默默无闻的公子,说不定这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混过去了。但从小就深受父亲宠溺与众人夸赞的卫州吁从心里觉着自己不是那种庸碌之人。他开始用心于战阵,也开始学会恩养人心。而后就有了北击狄人之功,有了知兵能战之名,有了众多和他自己一样的、想以兵事行一番作为的士人们的投效,直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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烝祭将要在太庙举行,祝史们正指挥着宫内的臣妾们布置装饰太庙,庄公的庙离太庙最远,只有卫州吁自己在,连庄公的神主都是他自己从祏内取出摆好的。当然,烝祭之前会将庄公的神主请到太庙去,和列祖列宗做个伴,这自然不是卫州吁要做的事。
他仍然只是对着父亲的神主发呆。回忆完了往事,卫州吁又想起今日和嫡兄之宴。当然,这才是他来父亲祭庙的原因,如风的往事只不过是在此地不自觉的心绪而已。嫡兄今日与他剖心置腹,他是深受感动的,只是不知道他刚才之态,究竟有几分真心。
在父亲神主前坐了许久,卫州吁最终还是想通了。不管这位邦君有几分真心,其目的为何,他想安抚自己、与自己和解必定是真的。自己没有什么大错,该惩治也惩治完了,有郑伯的例子在前,这位要面子的兄长一定觉着最好还是要维持着二人兄友弟恭的关系。至于转封之事,卫州吁本心是不愿意的,到了北鄙,他就没办法再帮郑段父子了。但卫完已经许给了他厚封的条件,又做出如此低的姿态,他没办法拒绝。
想到此处,望着先君神主的卫州吁轻叹一声,认头了这个安排,已经开始考虑如何给郑滑一个交代了。毕竟,他觉着父亲的在天之灵也希望自己和嫡兄好好的吧。
“谁在里面?”
一个苍老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声音有些熟悉,勾起了一些令卫州吁紧张的记忆。他条件反射般的站了起来,转身看向庙门。
庙门被打开,一名宫装老妇走了进来,与卫州吁迎面对上。四目相对,二人都惊诧不已,又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老妇人就是太夫人姜氏了。她毕竟是卫州吁嫡母,对他有心里上的优势,所以率先开口:
“你在这里干什么?”
随着这一声质问,模糊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卫州吁心海,渐渐变得清晰。然后,十几年前一样的回答再一次出现:
“我自在与我父说话,你要如何?”
“亏你还知道你为人子。我为你嫡母,你见我为何不拜?”
“呵呵。”
“放肆!”
时光一下子穿越十数年,回到了过去。二人如此对答完毕,也都愣在当场。姜氏的小臣侍女们此时已经围在了主人身边,其中有久服侍姜氏的老宫人,想起当年之事,却偷偷的溜了出去。
对视许久,或因为闻到了卫州吁身上的酒味,姜氏突然没了脾气。她摆摆手,让身边的人散开,自己慢慢向前走着,边走边说:
“不拜就不拜了,我也受不得你一拜。我来请先君神主入太庙,你不要碍事就好。”
姜氏本是想绕过卫州吁,自己去取神主。就看卫州吁往侧面跨了两步,再次挡在了姜氏面前:
“请夫人明日再来吧。今日我还要和父亲说说话。”
本打算放过卫州吁的姜氏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忍让反倒让对方嚣张起来。
“你放肆!我乃先君正室,家之宗妇,卫之小君!祭祀列祖列宗之事自当由我布置供奉,你何敢拦我!”
说着,她继续迈步向前,仍是打算绕过卫州吁。
可卫州吁虽然喝了酒,却仍不是一个年迈老妇可以越过的。姜氏每想绕过他,都被他跨步拦住,反复几次,姜氏大怒,朝着下人们道:
“把他给我轰走!”
一众寺人与侍女们不敢不应,皆向前想把卫州吁拉开,却又不敢用力。卫州吁酒劲上来,双臂双手左右挥动,众人哪有这位沙场战将的力气大,纷纷被卫州吁推搡开来,有几人还被推到在地。
“废物,全是废物,给我一起把他轰走!”姜氏气急败坏,指着卫州吁大喊。
看到太夫人动了真怒,众人都不敢再留手。几个寺人用力扑了过去,想把卫州吁扑倒,压在地上。卫州吁酒劲也彻底发作,抬起沙包大的拳头,照着这几个寺人就打。庙内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最终,几个寺人没有压住卫州吁,被他一痛胖揍,纷纷伏地不起。宫女们更不敢上前,只是虚扶着气极的姜氏。姜氏见下人们靠不住,自知他们都不敢真对卫州吁动手。她推开拉着她的宫女们,自己迎上卫州吁,抬起手就想给卫州吁来一耳光。
卫州吁正打的起兴,见姜氏要来扇自己,一只大手就迎面抓住了姜氏的手腕,用力握住。六旬老妇哪受得了这个,只一抓一握,就让姜氏整个身子都没了力气,眼看她就要瘫软在地,却因为仍被卫州吁抓着手腕而半吊在空中。卫州吁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就要撒手,却知道只要他撒了手,姜氏就必定躺倒,到时候自己一个欺辱殴打先君夫人的罪名是肯定跑不掉了。
就在当场众人皆不知所措之时,那提前溜掉的老宫人终于把邦君卫完请了过来。卫完带着几个近侍踉跄地踏入庄公之庙,抬眼就看见了面红气粗的卫州吁与仍被他单手抓着、脑袋耷拉在身前的嫡母姜氏。
“州吁!你要做甚?”
卫完两步并做一步,扶住了状况不明的姜氏。随着卫州吁松开手,姜氏立马软靠在卫完身上。卫完酒气未消,这一靠之力正巧把他推倒,硬生生地坐倒在地上。而姜氏经此一振反而缓了过来,她双目的焦距定格在自己养子脸上,微微张嘴想说些什么,却面无表情的淌下眼泪。
“州吁,给我跪下!”
这又是一句陌生又熟悉的话。当年卫州吁因母亲去世而大骂姜氏,这位做邦君的嫡兄也是不问缘由,让他跪下认错。卫州吁认了错,留下了一个心结。他要不要在此心结上再填一道伤疤?
不。我不会再让自己后悔。
“我州吁,何罪之有?”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卫州吁心中的那处悔恨之结好像突然之间破碎开来。卫州吁感到,自先君去世之后,他从没有过今日之轻松、畅快,好似人生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以至于卫完让侍卫们强压着他下跪,强按着他的脑袋磕头,种种对他身体的摆弄,他都感受的没那么真切。他没有对抗,没有愤恨,只有突然的解脱,和发自内心的大笑。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伴着侍卫们强压卫州吁磕头的动作显得那么诡异。姜氏打了一个冷颤,不自觉的贴近卫完:
“我不追究他了,送我回去,快送我回去!”
卫完也有慌了神,想扶姜氏站起来,却全身使不上劲。最终还是那几个侍卫放过了卫州吁,搀扶着姜氏母子缓缓站起来。有侍卫指向卫州吁,以目询问卫完,只看到卫完缓缓摇头,就带领众人走向庙外,也不顾身后仍然传来那放肆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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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众人远走,卫州吁也终是笑声暂歇,转为低泣不止。良久,他勉力爬了起来,也欲离去,几步之后却又停了下来,转回身子,取下了其父的神主,装到了祏中,而后双手环抱此祏,缓缓走出祭庙,走出内城。这一路走的淡定、从容,终是再没有笑与泪了。
傍晚,汇合了亲随的卫州吁顺利出了朝歌,驻足城南馆驿。馆驿门口,有一人正望向朝歌方向,长吁短叹。其见到卫州吁一行人大喜过望,飞奔至卫州吁身前,叩首便拜。
卫州吁看着跪拜在车下之人,心情突然变得极佳,当着左右笑道:
“子重如何来的这么早?”
石厚仰面望向卫州吁,欣然答到:
“厚恐我主不入朝歌既便回转,已经来的迟了!”
卫州吁翻身下车,扶起地上的石厚,执其手开怀笑道:
“你我相聚于此,便是不迟。且于馆驿休息,待明日同归!”
“嗯,明日同归!”
二人正待入馆驿之内,却见远处有一传车靠近,车上有人高声呼喊,声音极为熟悉。
“是公子当面么?”
卫州吁心下一喜,尚未回答,就听得石厚已经朗声回道:
“公孙如何来得此处?我与公子都在!”
卫州吁索性一只手拉着石厚往前迎去,看到郑邦公孙郑滑一个漂亮的急停,而后翻下车来,跑到二人身前,面露欣喜之色。
卫州吁不待郑滑行礼,就用另一只手握住郑滑之手,朗声笑道:
“公孙如何来的这么迟?我二人在此久侯公孙多时了,哈哈!”
郑滑一时摸不着头脑,但看卫州吁大笑,石厚也跟着大笑,且二人携手而来,心知此乃卫州吁戏谑之言,不仅莞尔回道:
“滑恐来的太早,抢了子重副二之任,所以故意来迟,以全公子与子重你二人的君臣之谊。此间看来,似乎你二人尚有私密之语未得倾诉,我却还是来的太早了。”
三人笑了一场,六目相对,都从另外两人眼中看出一些释然与决心。最终还是卫州吁开口言道:
“公孙能稍后于子重而来,便是不早。我三人今日聚于此地,不早不迟,正在当下,且明日同归,共谋大计!”
“与公子共谋大计!”
“与主公共谋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