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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泰雅的属意(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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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在盘旋。

约拿不打算让比他矮一小半的菲奥拉参与这场战斗,女孩被他妥善地安置在竞技场的边缘——更何况,这孩子也不是真傻。在黑域,智力真正有问题的人活不过一天的。

不知道这次我的对手会是谁。男人用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背侧的铁匣,沉思着。他最擅长应对的敌人其实是大量的,无法击破他护甲的杂兵,在那种情况下他几乎是无敌的;面对法师的话,他就比较苦手。比如上次的土元素,就完全是正中他的下怀,这些低阶灰世界生物的力量和魔力都很低。

当然,最好是个有趣的对手,他能轻松取胜,顺便再给他一点有用的装备……

梦境般的雾气散去了。

竞技场上一直轻响的手甲和铁匣的敲击声骤然停了下来。

站在男人面前的敌人只有一个。

他披着和约拿身上一模一样的灰色旅行斗篷,只不过比约拿身上的经受了更少的风尘;他背后背着和约拿背后一模一样的沉重铁匣,只不过铁匣上的按钮只有四个;他的个子和约拿一模一样地高大,只不过因为长久的时光磨铣而微微佝偻。

他抬起头,枯瘦的面庞如同干尸——不,他就是一头干尸。青蓝色的灵魂之火在他瞳孔中旺盛地燃烧。几乎只剩下骨骼的双臂交叠在胸前。

约拿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声带很干涩,发出的声音像是两块悲伤的石头在互相碾压:“老骷髅?”

在他背后,艾莉尔和勉强站着的罗莎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早该想到的,这个疯子姓古斯塔夫……”吸血鬼少女叹了口气:“小古斯塔夫毕业了吗?”

“我离开学校那年,他刚上二年级。”罗莎捂着嘴,毫无淑女风度地吃吃笑着:“话说,他当时给你写的那些情书你还留着?”

“都被我烧了。”艾莉尔白了她一眼:“我对年龄比我小五六岁的熊孩子不感兴趣。”她转过眼神,向竞技场中看去,已死去多年的剑豪正放下手臂,耳边能听到幻象发出的洪亮的声音:

“约拿!我的爱徒!”他哈哈大笑着:“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他妈废话!”男人用力眨了眨眼睛,防止泪水掉出来:“老不死的,你从冥界爬回来,是要做什么?”

锵啷一声,两人都拔出了手里的武器。

“当然是为了考校一下你的进境,我可是担心这六年里你沉湎堕落,已经握不紧剑了。”老人单手握着弯刀,指向约拿:“来,像从前那样,像每次那样,我们好好聊一聊!”

用什么聊?当然不会是两个人对坐在酒馆肮脏的桌子面前,一人一杯矮人的劣质麦酒,聊着最近生活的愉快和不如意,家常和里短。战士有更直接的交流方式,他们师徒有更直接的交流方式,约拿有更直接的交流方式——他从还是个小小孩的时候,就学会的交流方式。

两道剑光如闪电一般划过,又如流星一般对撞在一起。

罗莎目不转睛地看着两名剑士的战斗。无论人的绝对力量到了什么层级,实际上蕾尔的武技通常被划分为三类:力量,技巧与迅捷。这种划分方式世世代代从刀尖舔血的冒险者们当中而来,在大国的战场上被验证,是所有武人不成文的常识。紫发少女自身的武技偏向于力量,而她父亲,海勒·路西斐尔大公更擅长迅之武技,正好克制她大开大合的战斗方式。

而在面前的竞技场里,师徒二人挥动着周身漂浮的刀剑,

用一种令她震惊的技巧战斗着。

“你能看懂吗?”她用手肘捅了一下旁边的艾莉尔。

“我只是在想,如果古斯塔夫家的人知道,他们的家主在永眠前最后几十年跑到了黑域,还收了个徒弟,该是个什么表情。”吸血鬼少女一如既往地毒舌:“还有,剑法不好的罗莎小姐,在学校的时候每次格斗训练你都没有赢过我。”

紫发双马尾气的牙根痒痒:“我,我咬死你!”

艾莉尔一边用无力的小胳膊拦住学妹的脑袋,一边观赏着远处的战斗。她可以肯定这门武技根本就不像约拿说的那样叫什么“骨疽战术”,不过,格尔德·古斯塔夫随便琢磨一门剑术,恐怕就足够让约拿这种蛮荒之地的小佣兵受用一辈子了。

少女血色的瞳孔中,约拿的额角已经有汗珠滴下。

他确实打不过他的老师,这毫无疑问。两人的每一剑都在相交,如同排练了无数遍一般,用相同的武器,藉相同的力量,于同一个位置,双剑交斩,闪烁着微光的竞技场里带出一连串火花,九把武器在他们周围飞舞着。武艺是佣兵的立身之基,这六年来死在他剑下的人该有上百。可是他的老师还是比他更快,还是比他更强。

“他在笑。”艾莉尔喃喃地说:“奇怪,这有什么好笑的吗?这不过是幻象罢了。”

约拿确实在笑。

又是一剑,男人勉强接住,跌跌撞撞地后退,回了一口气。他面前的老人也不急于追击,有些欣赏地看着约拿手中的长剑:“这就是你用我的遗体做的那把剑?”

“你这辈子就这一个遗愿,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花多少钱都得认啊。”男人擦擦嘴角,说道。

吸血鬼少女这才看清,约拿用得最多的那把长剑的剑柄,确实是莹白色的骨质,而格尔德·古斯塔夫周围只有四把铁线牵引的刀剑。她面色有些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约拿也没时间管她在想什么。他舌尖有些微微发苦,但是心情不知为何极端愉悦。在他小的时候,还沉迷于商队带来的骑士小说,拗着古斯塔夫非要给他的剑起名字。虽然现在想来都是一些中二的往事,但是旧日重现于他的眼前,给了他如同兴奋剂或者过量饮酒般醇酽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开始乱想。

悬浮在左侧那把,老师最擅长的斩马弯刀,叫做红月。当年格尔德一人杀尽整个盗贼团,最后差点砍下他的脑袋的,就是这把武器。他少年的视野里,这柄刀一直是血红色的。

竞技场中,弯刀碰撞,月光般的刀光互相斩碎,留下一地残影。

正中央,常常被他们用于潜行和巷战的短剑,叫做锈牙。每一个黑域的佣兵都要学习潜行的战术,偷鸡摸狗的策略,巧取豪夺的计谋,还有关键时刻决死的意志。这不是为了盗窃,而是为了求生。

两柄短剑的剑尖相对,一点火花在空中爆散。

古斯塔夫右侧,狭长而弯曲的蛇形大剑,叫做清江。约拿这辈子只见过一次清澈的河流,是古斯塔夫带他路过黑土平原的那条著名的安布尔江。那个时候,约拿就觉得老师的武器和江水很像。

弯曲的剑刃交击发出喀喀的响声,不像是江水轻拍岸,像是吐信的蛇。

最后一柄被铁线悬挂的单手剑,叫做落木。这并不是一柄西大陆的剑,更像是遥远的秦帝国那些游侠的武器。约拿从未问过这柄剑的来历,但是他记得,有时古斯塔夫会拄着这柄剑望着远方。

火焰般的剑穗舔舐着他的手,燃烧的剑光映照着竞技场的空间。

“我真傻,真的。”男人自言自语地说:“我为什么要为武器起名字呢?”

“因为你还怀念着过去的日子,因为你还记得我。”老人回答道:“但是我已经死去很久了,你其实明白,不会再有人做你的老师了。”剑光中,铁线如同空间的一道道伤痕:“你要走出自己的路,你要行自己的道,自己的义,而不是面对着蜃景长吁短叹。”

蓝色的火焰在尸体的眼眶中燃烧着:

“那么,你打算给最后一柄剑起什么名字?”

佣兵的神色平静下来,他只是淡然地摇摇头。

随着老人的话语而来的是漫天的剑刃的风暴,约拿自己曾经藉这招削断了血肉傀儡的几十条肢体,这是骨疽战术的终极技巧,在幻象——在约拿印象中的古斯塔夫手中使出,如同覆盖整个天空的乌云。一瞬间,四面八方都是剑光。

“老骷髅,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不会再给武器起名字了,除非有一天,我的名字被刻在历史上。”男人的笑容有些酸楚。

艾莉尔已经判断出,就算约拿用完全相同的战技,也不可能敌得过这一招,这是无解的死局,是技巧上的绝对压制——

“下次再见吧,老师。”男人的双手骤然握紧:“终有一天,我们会在蕾尔的殿堂里重逢的——”

铁线吱吱嘎嘎地响着,将一直拖在他身后的武器收了过来——那是一柄生满了锈迹的战锤,长五尺,黑红色,如同他这六年来度过的每个毫无意义的日夜一般枯燥,也和他记事起经历过的每一场战斗一样坚韧——

剑的风暴中,响起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而后,剑光散去,万籁俱寂。

当约拿松开手中的武器的时候,即将消散的幻象对他摆摆手:

“你做的很好,徒弟,”亡灵的倒影咧开嘴,笑着说道:“你说你的名字会铭刻在历史上,我期待着那一天。”

竞技场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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