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男人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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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白驹自己的内心何尝不想多动一动,多锻炼一下。但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白天多动一下就出汗,然后皮肤就会发炎。而且还特别容易疲劳,大树底下乘凉那几个小时,能睡五六次,每次只睡二三十分钟,醒了再睡,睡了再醒。这样的短睡眠也有一个好处,梦少。
丁白驹干脆晚上锻炼,没有日光,不容易出汗,而且道上人少,清净。锻炼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不用电动轮椅,用那种老式轮椅,自己推手动圈。能增强大脑皮层与肌肉收缩的协调关系,改善心血管系统的功能。时间长了,起码有个麒麟臂。
凌晨两点是一个城市最安静的时候,现在丁白驹的轮椅玩的已经非常熟练,他会特意选择晚上无人的街道,让轮椅疾行,最喜欢市府路,那条大路路况好,晚上几乎没有行人,连出租车都见不到,路灯还多。丁白驹估计自己在这条路能跑到二十迈。紧挨着市政府有一个非常大的会展中心,会展中心的背后就是市府花园。丁白驹喜欢回程的时候进入市府花园安坐一会,无人的花园里,夜拥抱了他。丁白驹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被世界温暖包围的感觉。
很快这个城市就进入了冬季,落雪之后路面冰滑,很不利于轮椅出行,但是丁白驹坚持出门锻炼。幸好市府路从来都是被优先清扫的街区,路面还算干净,花园里的积雪还来不及清扫,丁白驹健康的时候一直喜欢下雪之后去踩雪,脚掌压在积雪上,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丁白驹喜欢这种声音,水在冬天的声音。现在踏雪是不行了,轮椅进到积雪厚的地方还有出不来的危险。丁白驹就捡一根树枝,在路边雪薄的地方画画,复杂的画不出来,一般都是画一个笑脸,再画一个哭脸,或者一只小猪。一只小狗,一般画着画着自己都笑了,小猪小狗画出来好像没啥区别,一个样子。
会展中心外面有一圈非常漂亮的不锈钢垃圾桶,附近没有居民楼,这里的垃圾桶里几乎没有生活垃圾,显得很干净,由于会展中心不时进行的一些商业活动,这里的垃圾箱里有大量的纸壳等等能卖钱的破烂,一般都是由负责打扫这片的清洁工收走了。有时候会展活动会进行到夜晚,清洁工来不及收拾就下班了。所以半夜来这里捡破烂的人还是不少。入冬之后,会展中心活动减少,这里半夜就几乎没人了。
今天下雪,本来应该空无一人的会展中心附近,依然来了一人一狗。丁白驹对这条大狗很熟悉,一条大金毛,大概有四十多斤。这条狗每次出来都会找一个无人的垃圾桶,然后紧挨着垃圾桶趴下,他的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件很有年头的皮夹克,在垃圾桶里翻找几下,然后就会走到大狗占据的垃圾桶接着翻找,而大狗就会去下一个垃圾桶占据地盘。
丁白驹很多次在这个男人身边驶过,这个男人总是低头翻找值钱的破烂,所以丁白驹很少看到他的脸。那只大狗一度让丁白驹很紧张,自打残疾之后,丁白驹就很怕体型稍微大点的狗。身体根本没有抵挡能力,如果狗真的扑上来,自己只能捂脸挨咬。基于这种心理,丁白驹对大型狗缺少好感。
只有这条狗例外,这条大金毛基本不叫,趴在垃圾桶边上就会抬起头看着自己主人,每次不等主人翻完上一个垃圾桶,他就会预判主人将要结束工作,一般等主人直起腰走向它占据的这个垃圾桶的时候,它已经恰到好处的走向下一个垃圾桶占据地盘。
这条狗通人性啊。
有时候丁白驹在花园里坐的时间长了,就会见到这一人一狗结束工作回家,恰好和丁白驹的回归方向一致,丁白驹会有意放慢轮椅的速度,跟着前面的一人一狗慢慢前行。
这时候男人手里会出现一个折叠的小推车,老年人早市买菜用的那种,车上放着今年的收获。主要是纸壳,摞起来用绳子捆牢,绑在车上推着。饮料瓶和别的零碎东西用一个大蛇皮袋子装好,背在后背。市府路的尽头就有一个废品收购站,是以前的一个废旧厂区,被人隔成几块,洗车,修车,收废品,卖砖头水泥的,都在这个院子里。这个废品收购站和旁边的洗车场都是通宵营业。捡破烂的男人就在这里把一夜的所得换成钱,大多数时候有十多块,也有只有几块钱的时候,很难超过三十元,除非那天捡到了电线之类的值钱货。
再往前走,转过街角就是热闹拥挤的老城区了。那里有一个很有些年头的早点摊,主要卖油条豆浆,后来加了吊炉饼和抻面,七八张桌子,早点卖到这个规模,也算很大了。早点摊的门脸很小,里面就放了一张桌子意思一下,大部分桌子就摆在外面的方砖步道上,冬天也不例外,顶多加一个防风的棚子。
男人一般会在这里停下,花三块钱买点油条。这个早点摊的东西便宜,油条是五元一斤,七八年没涨过价。
如果夜晚收入多一点,男人会给自己加一碗豆浆,一块钱一碗,碗很大。
如果夜晚收入不理想,男人会把油条打包,直接拎走回家吃。
三块钱一般是三根油条,早点摊的老板总是会给他搭半根,也不说话,拿起一根油条自己扯开,一半放在男人手里,另一半直接扔给大狗。
丁白驹也在这个早点摊吃,一般都是要一块吊炉饼,加一碗豆腐脑。就这点东西,丁白驹也吃不完。豆腐脑一般剩半碗,饼也要剩半张。
这时候,如果捡破烂的男人没有打包回家,而是在早点摊吃,丁白驹就会把自己剩的饼喂给大狗。
那条狗非常温顺,一招手就过来,咬住饼之后,回到男人所在的那个桌子,趴在桌子底下吃。
丁白驹老犹豫是不是把豆腐脑也给那条狗,但是不知道狗吃不吃这东西,再说豆腐脑要用碗装,给狗吃,就算老板不在意,别的吃客也要在意啊,这等于砸人家早点摊的生意,人和狗用一个碗,别人看着肯定不舒服。
就这样,丁白驹和捡破烂的男人一句话没说过,但是通过大狗的联系,能算半个朋友。有时候,当丁白驹在会展中心遇到男人,他会勉力去捡一些不用翻找就能见到的破烂,瓶子之类的,然后集中放在男人经过的路上,看着男人装进蛇皮袋里。
终于有一天,丁白驹把剩下的半张饼送到大狗嘴上的时候,男人说了一句“谢谢”。声音极低,低到丁白驹都不能确认是不是有人说过这句话。看到男人隐约的冲向自己的方向点了点头,丁白驹才肯定了这句话是冲自己说的。这男人不管是吃东西还是卖东西,一直半低着头,点头的动作也不明显。
第二天,男人的收获不好,拿油条直接回家了。丁白驹趁机向老板打听这个男人的来历。
“你问宋老大啊,他现在是不行了,以前在这一片有名有号的。”老板还没搭腔,旁边吃早点的先说上了。
丁白驹寻思看来这个宋老大还是个名人啊。认识他的人看来不少。
有人起了头,吃早点的七嘴八舌开始说起宋老大。
原来这人叫宋煌,是交通局的干部,好交朋友,自己又在交通局,多少有点权,-能给朋友帮点小忙,解决点小麻烦事。所以在这片街区的名气不小。真混社会的是他的弟弟宋老二宋谛,宋谛最辉煌的时候,二十五岁开了好几个买卖,北通市最大的夜店也有宋谛的股份。然后,宋谛二十六岁就死了,被人扎死在自己的饭店里。宋煌一个月之后被抓,刑事罪,判了八年。大家七嘴八舌的补充,有更劲爆的料不断爆出来,据说这个宋煌在监狱服刑不到半年就被人打出了脑浆子,当时下手的可能以为他死了,捡了一条命,抢救过来后,就变傻了,基本不说话,看人时候眼睛都是斜的。把丁白驹听的一愣一愣的。看来自己还是岁数小,早年的事那是一点不知道啊。
等讲故事的人吃完走人,丁白驹结账的时候跟老板低声说,“我看你挺照顾那个宋老大。”
“那是欠人家的人情啊,孩子。”老板接过钱,爽朗大声说,吓了丁白驹一跳。
老板一边把零钱扔进钱匣子一边跟丁白驹说:“你看我这早点摊不起眼,但是出门做买卖,总要接触各种人,麻烦总归少不了。我和宋老大是老邻居,住平房时候就紧挨着的大院住,宋老大这人闷,但是没少帮忙。他弟弟更够意思……挺仗义的哥俩,这么个结局。”
最后老板以一句王八蛋作为结束语,也不知道骂的是谁。
那天,丁白驹回家的时候,忽然想给父母上柱香。感觉真他么的孤独啊。原来其他人也挺孤独,知道了别人的孤独,自己好像更孤独了。
香烟飘起的时候,丁白驹发现自己又感冒了,身上开始发冷。